庭前绣锦

　　中秋这日，天还未亮，永和宫便已灯火通明。云珠和其木格伺候着塔娜穿上那件宝蓝色的织金蒙古袍，沉重的衣料压在肩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领口镶嵌的细小珍珠触感冰凉，五彩丝线绣出的繁复纹路在灯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赵嬷嬷一早便来了，肃立一旁，看着宫人为塔娜整理最后的妆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上符合规制的钿子，正中一支点翠大簪，两侧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朱红，掩去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平添了属于宫妃的端庄与疏离。

　　“格格今日仪容甚好。”赵嬷嬷审视片刻，终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宴上切记，多看，少言。蒙古使臣若上前叙话，依礼应对即可，不必过于热络，亦不可失了我大清皇妃的雍容。”

　　“是，塔娜谨记。”塔娜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华贵的影像，轻声应道。袖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里空空如也，那个装着草籽的旧荷包，早已被她妥帖收好，无法带至这般场合。

　　华灯初上，乾清宫已是灯火璀璨，笙箫管笛之声悠扬。殿内觥筹交错，人影幢幢。帝后高踞御座之上，其下是宗室亲王、文武百官，以及特地前来朝贺的蒙古诸部王公使者。

　　塔娜按品级坐在后宫妃嫔的席列中，位置不算靠前，却能清晰地看到御座下的情形。她垂眸敛息，姿态合乎礼仪，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那一片穿着各色蒙古袍服的身影。熟悉的语言片段偶尔随风飘来，带着草原上特有的粗犷音调，让她心头微微发紧。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蒙古诸部使者开始依次上前，向御座上的皇帝皇后敬献哈达与贡礼。牛羊、皮毛、骏马……皆是草原的馈赠。

　　轮到科尔沁部使者时，一位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王爷手捧哈达，步履沉稳地上前，用流利的蒙语高声颂扬着皇恩浩荡，祝愿大清与蒙古情谊永固。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长者特有的威严与诚挚。

　　塔娜认得他，是科尔沁部一位德高望重的台吉，论起辈分，她该唤一声叔祖。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抵着掌心。

　　老王爷行礼完毕，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后妃席列，在塔娜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而短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关切。随即，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退回座次。

　　就在这时，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其木格，借着上前斟酒的间隙，用极低极快的蒙语，几乎含在喉咙里，说了一句：“格格，那位台吉说，巴林部的草场今年雨水足，牛羊肥壮，王妃一切都好，让您安心。”

　　塔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杯中澄澈的酒液漾开细微的涟漪。母亲……巴林部……草场丰茂……这几个词像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田，冲得她鼻尖微微发酸。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是得体的微笑，只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其木格悄无声息地退后，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宴席继续进行，歌舞升平，一派盛世祥和。塔娜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纱，那些喧嚣与华彩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唯有其木格那句低语，和方才老王爷那短暂的一瞥，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底。

　　她端起酒杯，借着袖子的遮掩，浅浅抿了一口。酒液甘醇，却带着宫酿特有的、过于精致的味道，不及马奶酒那般烈性呛喉，却也失了几分酣畅淋漓。

　　目光流转间，她瞥见对面席位上，那拉贵人正与身旁的宫嫔低语，眼神不时瞟向蒙古使臣的方向，带着几分好奇与衡量。而更远处，御座之侧，少年天子的目光偶尔掠过殿内，深邃难辨，不知在思虑着前朝的何事，还是这宴席之下的暗涌。

　　她忽然想起那几株已在秋风中渐显枯黄的科尔沁草，想起被她收入匣中的草籽。在这繁华似锦、烈火烹油的盛宴之下，那些来自草原的、不起眼的生命，才是她真正能够握在手里的、与故乡相连的根。

　　一阵悠扬的马头琴声响起，伴随着苍凉辽阔的长调，是蒙古使者进献的歌舞。那熟悉的旋律让她心头一颤，几乎要闭上眼，沉浸其中。但她没有。她只是微微抬起下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姿态，目光平静地望向殿中那旋转的、色彩鲜艳的袍影，仿佛只是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异域风情的表演。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袖笼深处，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袍服上那冰冷光滑的织金缎面，仿佛在寻找一丝属于草原的、粗粝而温暖的触感。

　　宴席终了，众人依序告退。塔娜随着人流走出乾清宫，秋夜的凉风迎面吹来，拂散了殿内浓郁的香气和酒气，也让她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回到永和宫，卸下那一身沉重的华服与珠翠，换上寻常的寝衣，塔娜才觉得真正松了口气。其木格和云珠默默伺候着，无人多言。

　　塔娜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夜空澄澈，一轮满月清辉遍洒，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那丛科尔沁草在月光下静默着，枯黄的叶片边缘泛着银白的光。

　　她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到紫檀木匣前，打开，取出那个装着草籽的锦囊，紧紧握在掌心。

　　冰冷的锦囊渐渐被体温焐热。

　　中秋已过，寒冬将至。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只待来年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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