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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世人畏鬼,究其根源,多源于未知。那未知仿若一团浓重的迷雾,将鬼魂之事层层包裹。人们无法窥探鬼魂何时会如鬼魅般悄然现身,亦难以预料它们会带来何种难以预估的伤害。死亡的阴影便如影随形。在这份对生命消逝的深深恐惧之下,对鬼魂的惊惧便如同疯长的野草,肆意蔓延,不断加剧。
当鬼魂真正现身,从虚无缥缈的臆想,化作可见可触的实体。当那无形的恐惧具象为众人眼中看似弱小的存在时,一种奇妙的心理转变便悄然发生。原本如渊似海的恐惧,瞬间如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心中曾被恐惧填满的茫然与无措,也随之烟消云散。
此时,当这群小厮丫鬟回首,忆起自己方才因恐惧而流露的种种丑态。那原本的惊惧便如同变质的美酒,悄然转化为恼怒与恨意。这恼怒,是对自己怯懦的不甘与自责;这恨意,是对那曾让自己陷入恐惧深渊之物的愤懑与抗拒。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厮们纷纷慌乱起身,像是被惊扰的蜂群,此时默契地团结一处,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口中不绝地大加指责。
趴在地上的女鬼蓉珠,倒是冷静许多。
“竟然是你!蓉珠,你好大的胆子!说!是什么人指使你!”
人群中的姜氏也反应过来,红着双眸,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凌厉如刃的寒芒。她紧握着手中长剑,气势汹汹地疾冲过来,那眼神仿佛要将蓉珠生吞活剥,狠厉之色溢于言表。
有了木奎之事在前,无论是白术还是周望舒对姜氏多多了几分提防。
白术上前了几步,看着狼狈的蓉珠,脑海里是木奎临终前的那张脸。他缓缓伸手,将蓉珠扶起来靠在了一旁的树上。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是无言。
周望舒扫了一眼白术,上前拦下了姜氏。
“少城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姜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满是怨毒。想必她此时最后悔的便是将这案子交给周望舒。
“夫人过奖了,在下不过恰好路过而已。”
周望舒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可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至极。这都已至后半夜,万籁俱寂,谁能这般凑巧在此时路过?只是四下的下人们还沉浸在方才的羞恼中,无暇顾及周望舒话里的破绽。
“蓉珠,我慕吟阁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装神弄鬼,究竟安的什么心!”
姜氏不再理会周望舒,猛地转过头,将矛头对准被绳索紧紧捆住的蓉珠,她用力一甩袖子,那动作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一并甩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蓉珠冷哼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朝着姜氏狠狠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待我不薄?哼,是待我爹不薄,让他替你顶罪,还背上弑主的千古骂名么?这就是慕吟阁所谓的情分?简直可笑至极!”
蓉珠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未能逃脱绳子的束缚。心下恼怒,转而用一双泛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姜氏,似乎是要将自己的满腔怒意化作一柄柄利刃将姜氏凌迟。
姜氏被蓉珠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的心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恰似四周墙壁上的残雪。终究是恼羞成怒,她一把推开周望舒,几步冲上前去,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蓉珠嘴角当即溢出丝丝血迹,那鲜红的血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蓉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那猩红的血迹沾染在脸上,任由散乱的青丝渲染出鬼魅。她一个用力坐了起来,再次抬眸,眼神愈发凶狠明亮,犹如燃烧的火焰:“打我?你不如像杀我爹那般杀了我!反正你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还差这一点吗?哦,我差点忘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狠心杀害,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的?哈哈哈……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的啊……”
蓉珠说着便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满是悲怆与绝望,脸上的血水混着泪水肆意蔓延,让那张狼藉的脸多了几分令人心酸的可悲。
姜氏一双丹凤眼瞪得滚圆,眼中的血丝仿佛要挣破眼眶,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倏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鲜血一滴滴落下,洇红了地面。她踉跄了几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蓉珠怒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我疯了?哈哈哈,姜氏,你连你亲生儿子都杀了,我们到底谁疯了!你莫不是忘了,那日便是你往阁主的晚膳里撒的药!是你害死的阁主!是你!”蓉珠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可怖,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怒喝道,“我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是你!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你胡说!我明明是……你、你不在,为什么不在房里!你为什么不在房里伺候长和!”姜氏怒喝一声,慌乱地抓住佩剑,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与无助。
周望舒见状,手指微微一动,一枚暗器如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击落了姜氏手里的长剑。“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姜氏那双泛红的眸子如恶狼般直勾勾地射向周望舒。又是他!又是这个人坏了自己的事情!她只要杀了这个女人,就没有人会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就……没人了吗?姜氏怔了一下。
周望舒抿紧了唇线,目光转而落在蓉珠身上,“姑娘,请继续。”
蓉珠满眼恨意地盯着姜氏,冷笑一声,深吸了两口冷气,冷气灌入体内,心头的怒意散去了些许。她微微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语气也平静许多:“那晚我就在园子里,酉时末夫人进了园子,她没有带任何下人,一个人拿了一只食盒,在假山后撒了一包黄色的粉末。”
姜氏猛地打了个激灵,脚步踉跄了一下,仿佛被重锤击中,不可置信地看向蓉珠,重复了一句:“那天夜里,你在园子里,你果然在园子里。”
“是啊,那天夜里,我就在园子里。”蓉珠嗤笑一声,身形微微一颤,一行清泪悄然滑落,她喃喃自语道,“我好恨,恨自己为何在园子里,若是不在,便不用看到阁主那凄惨的模样,不用看到你……你这毒妇亲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蓉珠吸了吸鼻子,紧紧攥住了拳头,抬眸狠狠瞪着姜氏道:“阁主一向孝顺,您知道的!您是知道的!他一向对您最是孝顺的!哪怕、哪怕你让他死,他也不会违逆的。可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姜氏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她微微摇着头,低声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想害他的。我只是……只是想……”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了蓉珠,目光中有愧疚,有心疼。她恍然想起,最初的想法已经在一滴滴鲜血中,一条条人命中被扭曲的不成样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低下了头。此时说些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可是你的亲儿子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蓉珠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指责她。
周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潮水般向姜氏涌来。
姜氏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仿佛是她破碎的心在滴血。
谴责声、议论声,犹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声声入耳,每一声都似尖锐无比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痛着姜氏的心。她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无助地望向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此刻,这些目光仿佛化作了一把把利刃,将她的心一片片割碎。
姜氏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疯狂的蜜蜂在耳边肆意盘旋,那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她无力地抬眸,泪眼朦胧地望向整个慕吟阁。
这座承载了她半生心血的地方。
一步错,步步错。
自十五岁嫁入了慕吟阁,她的世界便只有这四方庭院。她的步态平稳,举止文雅,喜怒不形于色。她是慕吟阁的女主人,慕吟阁的脸面对自己的性命更重。相夫教子,是她的一切。年少时,她也会对着空中的燕雀出神,可她是慕吟阁的女主人啊!
她得相夫教子,她得维护慕吟阁的体面。
从前,慕吟阁的体面是老阁主,后来,慕吟阁的体面是慕容长和。
她的儿子,恭敬有礼,谦逊孝顺。于慕吟阁,慕容长和是最出色的阁主,于姜氏,慕容长和是最出色的儿子,于慕容长敬,慕容长和是最出色的兄长。慕容长和行动处事,从小到大,寻不出一丝错处。
越是千好万好的人,越是叫人容不得一丝的不好。
一丝的不好,都不行!
她满心悲戚,恍悟自己罪孽深重,已是再无脸面苟活于世?思及此,她咬了咬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把再次紧紧抓住了佩剑。那剑柄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仿佛也在为这一场悲剧而悲叹。
“不好!”
白术陡然瞪大了双眼,目睹姜氏的举动,忍不住脱口惊呼。
几乎在同一瞬间,周望舒反应如电,目光扫过地面,迅速俯身捡起一块石子。他手臂一挥,运力于腕,石子破风而出,裹挟着凌厉的劲道。
只见那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轨迹,稳稳地砸向姜氏手中的佩剑。伴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佩剑应声折断,掉落在地,铮的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
“啧,你们慕吟阁的人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还没弄个水落石出呢,就这么急着寻死。”周望舒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带了些无奈和不满。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却是明镜公子和慕容长敬纷纷匆忙赶来。
照常理,慕吟阁一事水落石出,慕容长敬是要亲自把诸位江湖人士送出城的。可慕容长敬刚出常宁城,便听闻慕吟阁闹鬼的消息,生怕慕吟阁再生变故,便匆匆告别,疾驰而归。
“母亲!母亲!母亲您还好吗?”
慕容长敬的声音裹挟着焦急,如一阵疾风般撞进门来。他衣襟微微敞开,发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肩头,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望见姜氏苍白的脸色和四周凌乱的院子,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翻涌着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姜氏缓缓抬头,望着那张与慕容长和如出一辙的脸,喉间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住,半晌才低低唤了声:“长敬……”
话音未落,泪水已如决堤的洪流,瞬间模糊了视线。眼前同样的面容,一个鲜活地伫立在眼前,而另一个,却已与自己阴阳永隔,天人两别。
姜氏再也忍耐不得,顾不得什么体面,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纷纷默契地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
待她哭声渐渐歇了,白术才缓缓开口。
“那日夜里,夫人给阁主服下的究竟是何种药物?”
白术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氏方才那句“没想害他”,以阁主向来闻名的孝行,姜氏实在没有理由去加害于他,这里面必定另有隐情。
慕容长敬心急如焚,一把紧紧抓住姜氏的手,眼中满是焦灼与担忧:“母亲,你与兄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什么苦衷,你就说出来啊。”
姜氏死死地绞着袖口,手掌的鲜红染红了袖口。
过了良久,她才哑着嗓子开口:“那日……长和他来了我房里。”
记忆的闸门如潮水般缓缓打开,时光悄然倒回到那个彻底改变一切的夜晚。
慕容长和轻轻推开房门,一股裹挟着凉意的夜风随之涌入。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阴影之中,青灰色的衣袍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整个人显得愈发孤寂清冷。他就那样久久地站着,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不曾挪动分毫。
“长和,快进来坐。”姜氏正在房中专注地清点着喜帖,抬眼瞧见他进来,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赶忙起身相迎。
她的指尖轻轻滑过那烫金的“囍”字,眼中满是关切,轻声说道,“这几日忙坏了吧?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参汤,给你补补身子。汤一会儿就给你送到屋子里去,你先吃些茶。”
说着,她亲自拿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当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时,这才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上仿佛凝结着一层浓稠得难以化开的郁色,心中不禁升起一层担忧。
慕容长和默默接过茶盏,任由那袅袅升腾的热气渐渐消散,茶水一点点凉透,却始终未曾碰过一口。青瓷杯壁上凝聚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悄然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母亲,”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犹如历经砂纸反复磨砺,“这婚事……搞错了。”
姜氏捏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茶水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她扯出一抹笑,道:“你这孩子,莫不是忙糊涂了?瞧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吃些茶就早些去歇息吧。”
“该订婚的人,应当是我。”慕容长和缓缓抬起眼眸,那眼底布满了清晰可见的血丝,透着无尽的哀伤与不甘,“中秋夜宴上救乐亭的人是我,该与她成婚的,也理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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