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伊迪欧的瑞翁克林学院，图书馆，妮薇德的眼神在与好友埃蕾娜分别后不经意间掠过一位同学的书页，那时，正假设一道与通道一般宽的亮光照进洞穴，对文字语言向来把握敏锐的她，目光恰巧捉住那几行字，但并未来得及控制躯体的她，又偏偏直接越过了这突兀的牵念。
　　她站在原地怔愣片刻，随后不了了之地走去预想的书架前，等到日头渐晚，那心痒挠腮不得解的思绪早已退去，一个身影却又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目光又开始随着那只手中的书封颤动，直到对方一步一步走向她，将手中的书本递至她眼前。她迟疑又无奈望向了他，这时，他扯了一个略微尴尬的笑容，而后妮薇德接过了那部书，对他说她并非此意，但也并未相差太远，他又笑了，笑着便是，春意暖暖。
　　妮薇德此后，会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笑容，无数个千姿各异的时刻，都会让她惊诧亦不自控地忆起，与基里斯蒂安的初见。
　　就像当下的时刻，基里斯蒂安终于归家，妮薇德的疑惑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冷却，她也不愿在已成定局的事实前多加假设，于是此刻一如当年，她迟疑又无奈，他尴尬着缓解。
　　莱西特派无法代表基里斯蒂安，妮薇德做不了什么兴师问罪的夸张把戏，也不需要他的事后解释，她只想知道事实究竟如何，基里斯蒂安的下一步想法又是什么。
　　同样，基里斯蒂安自然早就知晓这一时刻的来临，对自身选定的方式有结果上的自知，这永远是他的优点。
　　“这次，你准备怎么办啊？”妮薇德率先开口。
　　“这次与那次的事件不一样，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基里斯蒂安拖着长长的叹息同她说，妮薇德不禁靠近他，继续问道：“法米勒县真实情况究竟怎么样？”
　　“情况不好，那些所谓的损害农田者，都是当地的贫民。他们以往主要被那些农田户主雇佣，但近年来当地产业规模化和机械化发展，让很多人都丢失了工作机会，加上此前的灾害，导致多数人都吃不饱饭。那些农田占有者此前便与这些贫民发生过纠纷，只是就算多加威胁，此类事件也无法完全禁止，于是他们便联合起来，找来了这里。”基里斯蒂安的话语很平静，恪守着他一直以来严格给予自己的告诫，和自己对此告诫的忠心。
　　“以死亡来威胁死亡没有用处，立个盗窃法便能解决问题？这是什么逻辑？莱西特派为何在明知如此矛盾的情况下还予以通过？”事情本身并未超出妮薇德的预料太多，但她未想到上面跟着那些人一起选择隐瞒实情。事实证明，凡是刻意隐藏的，总会遭致更严重的后果，更何况，他们身后时刻站着灵克顿派，那些人可是任凭忽悠又能如何？
　　“你认为呢？”基里斯蒂安抓过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说。
　　“我会帮你，基里斯蒂安，我们都能帮你，只要我们能想到办法。”妮薇德反握住他准备据理力争。
　　“不是那样简单，灵克顿派的真实意图、法米勒县的农户言之凿凿提出的维护权利、以及当地那些贫民的问题，甚至，赛诺伏特的民众心理，此刻都不好说啊。”
　　“毫无疑问，灵克顿派会公开那些贫民的现状，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会发现在那声称的权利之下‘理性’的滥用，如果一群人以维护权利为由试图达到铲除另一群人之目的，并且被伤害的人群还是受压迫者，那我们的文明进程，必定该遭受质疑吧？难道我们的民众，会被如此明显的虚假‘理性’给欺骗吗？”
　　上当受骗之人不会觉察到谎言，换言之，明明深知谎言却依旧以此为必然真相之人，身边不会再有任何谎言，同样也不会再有任何真相。
　　“你忘了吗？赛诺伏特的民众，基本上已经是莱西特派的民众了。你认为能怎样解决那些贫民问题呢？财政拨款？还是让他们来赛诺伏特？财政拨款得先过问灵克顿派，让他们来这里得先过问莱西特派，以及，这里的民众。最好的方法，由政府出面，安排法米勒县救济贫民，莱西特派应该愿意两边都照顾到。”基里斯蒂安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但他在说最后几句话时也免不了些许心虚，也就是面对妮薇德，他才会表现出一丝别扭的违逆。
　　展露于妮薇德面前的话语已然很清楚，她一声不响地面朝沙发前的桌面，躺至基里斯蒂安的双膝上，上方的手就这样被他紧紧包裹着。良久，她开口到：“基里斯蒂安，假若一个人手中的食物被人抢走，他找到警察，警察帮他抓到了那个小偷，然后警察说，瞧啊，他以及他身后这些人的乞丐穿着，他们多可怜啊，再把你手中的食物多拿一些分给他们吧，你觉得这个被偷食物的人会分给他们吗？”面对妮薇德的绘声绘色，基里斯蒂安将她的手攥得更紧，持续静默，于是她继续说：“难道他在找警察之前，看不到那小偷的穿着吗？在这里，他维护权利的理性依据要正常多了，但是，他真的会按照警察的说法去做吗？”
　　“基里斯蒂安，假若这样做，‘理性’可就要在同一事件中被第二次滥用了，这第二次将同样被赋予国家名义，并且，此话一出，真实情况便谁都不用担心了，谁也不用再被套上道德枷锁，因为这些好听的话已经默认将一切都解决了，一切人也就都被原谅了。”
　　妮薇德尽量将话语说得淡漠，仿佛这般便可冲淡心底一切炽热的喧腾，最终她依旧无奈地问到：“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莱西特派此次的态度很明确，灵克顿派，……”基里斯蒂安在此时用手轻轻蒙住她的眼睛，俯下身来安慰到：“妮薇德，是我们能把握的权力太小了，而世界本身，终究是围绕着利益转的啊，这正构成了而今的现实。我知道你心中苦痛，还心存不甘，但我们得承认，人终究会有如此这般力不从心与无能为力的时刻，派系斗争是最讲求实际的，如果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但现实依旧无从改变，那是因为在此阶段，必然规律的诅咒时刻应验着。虽然我承认这话的无力，但是人类此前一直靠着向上帝祈祷度日之时，是同样如此的。组织政府官员去救灾，自发组织热心民众，效果必将聊胜于无，与此同时，现实的重力或将裹挟众人走至极端相反的时刻。和睦相融、友好相助的情况总是很美好，但就凭而今的现实，大抵，是做不到的。人的命运在这样的时刻，已经轮回过无数次了。所以记下那些深重的、无端的，我们还有机会改变，在未来吧。”
　　这话其实根本不用基里斯蒂安与她强调，眼前之人总是用最理智的判断达成最有利的效果，她所思所想，大抵早在他脑中推演过数遍了，然而道路总是这样的。
　　妮薇德静静听着基里斯蒂安的安抚，随后怀着沉重的心情，替世人原谅了现实的遭际。仿佛他们那无端的遭际在历史中一次又一次轻飘飘地掠过，因为那是当下的现实无法撼动的，于是只能被称作人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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