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车队刚驶入巍峨的城门，尚未看清京城街景，一个身着玄色宦官服侍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映入宋乘景眼帘，拦在了车队前方。
　　“圣人口谕，请小侯爷移步紫宸殿叙话。”
　　宋乘景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令牌和那张过分年轻却透着精明算计的脸。认出来人是司礼监新近提拔的十二监掌事之一，风头正劲。
　　“先回侯府。”马车内，传来宋敛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甚至没有半分要下车接旨的意思。
　　“诶！”那太监却尖着嗓子，一步不退地挡住了去路，皮笑肉不笑，“小侯爷，皇上说的是……‘即刻’便去。耽搁了圣意，咱家可担待不起啊。”
　　车内沉寂一瞬，随即传来一声玉器轻轻叩击窗棂的清脆声响。
　　宋乘景闻声，毫不犹豫，立即勒紧缰绳，令马车稳稳停住。
　　车内，宋敛半边侧脸隐在阴影里，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箫管身上一道深刻的旧痕，声音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传出来：“我记得我离京前，司礼监的林秉笔……刚处置了一批不懂规矩、越矩行事的奴婢。怎么？这才几日，宫里就又忘了分寸了？”
　　那太监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月前宫中那几位突然“暴毙”、被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的奴婢，此刻坟头的招魂幡怕是都还没立稳。这位小侯爷的狠辣手段，他岂会不知？
　　“回……回小侯爷，”太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林公公此刻……正在紫宸殿伺候圣人批红……”
　　“既是批红的要紧时节，”
　　下一刻，车帘被猛地挑开。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那太监“哎哟”一声，连退三步，险些跌坐在地。
　　宋敛那张俊美却冷恹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下，泛着寒光的眼扫过太监腰间那枚崭新的、代表十二监权势的令牌，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
　　“那就让司礼监的狗，先学会看清楚时辰。”
　　马车再度行进，毫不客气地将那脸色煞白的太监甩在原地。
　　宋敛并未回到车内，而是直接坐在了前辕，与宋乘景并肩。身旁的宋乘景在辚辚车轮声中，沉默地比划着手语。
　　拇指决绝地划过自己的咽喉——代表危险。
　　食指点向宫城的方向——目标明确。
　　最后掌心向上摊开——带着疑问。
　　“他自然是要回侯府的。”宋敛的目光扫过繁华却暗流涌动的朱雀大街。
　　“但不是现在。”他淡淡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马车继续平稳地驶向平华侯府。
　　宋乘景用手肘轻轻戳了戳宋敛的肩头，待他看去，便飞快地比划起来，手势直白得近乎莽撞。
　　“昨日，你们和好了吗？”
　　宋敛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过于直接的问题，目光反而落在他被粗糙缰绳勒出深深红痕的掌心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直到侯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和威严的石狮撞入眼帘，宋敛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指尖抚过袖口那繁复的红莲暗纹，状似随意地开口：“我记得母亲上月似乎替我新做了件团鹤纹掺金丝云纹的袍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细节，语气里竟难得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愉悦的波动：“我看着，倒正合贺愿的身量。”
　　宋乘景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圆了，手语打得又急又重，几乎带起风声：“那是你的生辰袍！夫人特意请江南绣娘耗时三个月才制成的！”
　　“正好物尽其用。”宋敛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目光望向侯府深处，“锦衣……配美人，不是正好么？”
　　马车停稳时，日晷的指针堪堪指向巳时，阳光正好。
　　等在府门外的长公主，一身雍容华贵的常服，目光却灼灼地掠过自己风尘仆仆的儿子宋敛，径直望向他身后那纹丝不动的车帘，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关怀：“小愿呢？一路可还安好？”
　　宋敛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惯常的混不吝：“母亲不如干脆把宗牒上的姓氏改成贺？这般眼巴巴的模样，倒像是他才是您老人家十月怀胎亲生的……”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车帘却已应声被人从里面轻轻掀起。
　　贺愿不知将方才那番话听去了多少，正垂眸看着手中捧着的暖手铜炉，苍□□致的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眼角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
　　“草民贺愿，见过长公主殿下……”被云晚寒小心翼翼搀扶下马车的贺愿，规规矩矩地便要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
　　然而，他礼才行到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长公主一把扶住，随即不由分说地给了一个温暖而用力的拥抱，将他所有未尽的礼数和话语都堵了回去。
　　长公主在真切地看清贺愿那与记忆中好友云映月足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的清丽面容之后，眼眶瞬间就红了，恍然落下泪来。
　　“好孩子……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贺愿冰凉的脸颊，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那位早已香消玉殒的故人身上，充满了怜惜与追忆。
　　“好了。”一直倚在马车旁被彻底冷落的宋敛转了转手中的玉箫，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替贺愿挡住了从府门方向吹来的穿堂冷风，语气懒洋洋地打断这略显伤感的重逢场面，“母亲，叙旧也换个暖和地方，当心你这金枝玉体，也当心别冻着这位……比玉还脆的贺公子。”
　　“对对，瞧我，真是高兴糊涂了。”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拭去眼角的泪光，却依旧紧紧握着贺愿的手不放，那手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揪，“你们一路辛苦，可用过早膳了？我让厨房一直温着……”
　　“在城外客栈已经用过了。”宋敛漫不经心地抬眼，打断了长公主的安排，“对了母亲，一会儿我们还得进宫面圣，劳您吩咐下去，让阿愿换上我那件新做的团鹤纹掺金丝云纹的袍子。”
　　长公主闻言微微一怔，思忖片刻，实在没想起来自己儿子日常那些偏好的深色衣袍里，有哪件是绣着团鹤纹这么雅致图案的。直到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贺愿身后、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宋乘景，对方飞快地、无声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生辰袍。”宋乘景的手语简洁明了。
　　长公主瞬间恍然。那件为了宋敛十二月初六生辰，特意让尚衣局十二位顶尖绣娘耗时数月、精心选用孔雀翎羽捻入金线才织就的华贵衣袍。距离那吉日尚隔着两场大雪的时间呢，这小子竟现在就惦记着拿出来给人穿了？
　　她心下飞快盘算着，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从善如流地笑道：“好，好……我这就让如意赶紧找出来给送过去。小愿生得这般俊俏标致，合该穿这样贵气又雅致的衣裳。”
　　说着，她亲昵地轻轻拍了拍贺愿的手背，眼风似嗔似怪地扫过自己儿子：“不像某些人，整日里不是玄就是墨，不知糟蹋了多少好料子和绣娘的心思。”
　　贺愿被长公主这般直白的夸赞和热情弄得有些无措，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腼腆的薄红，微微垂下了眼睫。
　　一行人脚步未停，穿过垂花门廊，不过片刻便到了布置典雅温暖的前厅。
　　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宋敛目光随意地扫过厅内，状似无意地提起：“父亲呢？今日不在府中？”
　　长公主拉着贺愿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闻言笑道：“棋盘街的墨韵斋新到了几幅前朝的字画，你父亲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了，说是要去掌掌眼，这会儿怕是正看得入迷呢。”
　　“嗯。”宋敛应了一声，脚下却不停，自然地横插进长公主和贺愿中间，手中那管玉箫看似随意地一抬，轻轻巧巧地隔开了两人依旧交握着的手。
　　“既然父亲不在，那便别耽搁时间闲话了。先随我去房里更衣，即刻便要准备进宫面圣，耽误了时辰不妥。”
　　说着，他已顺势拉住贺愿的手腕，将他从椅子上带起，向后微退了半步。他的动作看似强势，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并未弄疼贺愿。
　　紧接着，他抬手一指安静跟在后方、正望着院中一株枯树有些出神的云晚寒，对长公主道：“这位，您想必还没见过。”
　　“他是云姨母当年在玄武国收养的孩子，名唤晚寒，自小就跟在云姨母身边，形影不离，最是知根知底。”宋敛语速平稳，巧妙地将长公主的注意力引开，“母亲若想听听云姨母这些年的旧事，不妨让他陪您说说体己话。毕竟……您最挂念的，不就是云姨母么？”
　　云晚寒正望着窗外凋零的景致出神，闻言猛地仓皇抬头，对上长公主瞬间变得无比关切和探究的目光，一时有些无措。
　　宋敛却不再多看，拉着贺愿便转身欲走，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眉眼弯弯的笑，脚下长靴步伐不停。
　　“至于您的‘小愿’……”他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侃，“儿子就暂且先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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