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裂隙之内，并非想象中那般逼仄难行，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天然隧洞。空气瞬间变得阴冷潮湿，带着万年不见天日的陈腐气息，与先前那丝腥甜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脚下是亿万年来自然形成的崎岖石路，棱角尖锐，需得步步小心。洞顶垂下无数湿冷、泛着幽光的石笋，偶尔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嘀嗒”声响，格外清晰。
　　高山月手中的夜明珠，在这片无边的黑暗面前，光芒显得更加微弱，仅能勉强照亮身周几步的范围，光晕边缘之外，是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墨色。
　　那在外界听来已是呜咽的风声，在此处变得更加清晰和诡异。它不再是单一的音调，时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有无数亡魂在耳边低语；时而又会骤然拔高，夹杂着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像是指甲刮过岩石，又像是某种生物垂死的哀嚎，绝非单纯气流所能形成。
　　四周寂静得可怕，几人略显杂乱的脚步声、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在这空洞的隧洞中被无限放大，形成令人心悸的回响。
　　但是无一人退缩，众人皆屏息凝神，默默前行！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逼仄的隧道陡然到了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个巨大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夜明珠的光芒向上延伸，却完全无法触及那高远得仿佛另一片夜空的穹顶，只能照亮下方一片令人心悸的景象：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地下湖，湖水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反光的、死寂的漆黑，水面波澜不兴，如同凝固的墨玉，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死寂之感。
　　而在这片死寂黑湖的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由苍白巨石垒成的古老祭台。
　　那祭台造型极其古朴，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看不到任何精细的雕琢，只是将几块巨大的岩石随意地堆叠起来。巨石表面，是用某种暗红色的，现已斑驳剥落的颜料，随意勾勒的几笔简单图案，那纹路蜿蜒扭曲，与之前在岩洞外惊鸿一瞥的鳞片状痕迹极为相似。在夜明珠惨白微光的映照下，那些古老的纹路竟仿佛拥有了生命般，在缓缓流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更添诡异的是，祭台的四周，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立着几株扭曲到近乎狰狞的石笋，如同外面浓雾中曾见过的枯树般。这些石笋的姿态极其不自然，枝丫以一种违反生长规律的角度，疯狂地指向四周的虚空，仿佛在生命凝固的最后一刻，仍在进行着某种绝望的挣扎。
　　“此地……倒是无端让人心伤……”众人心下暗忖，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明明此前从未见过此情此景，此时却都忍不住地悲伤，甚至悲壮……
　　“这……是不是一个祭台？”高山月身后，那名一直捧着锦盒的男子忍不住低声说道，声音在这空旷的地下显得格外微弱。眼前这阴森、死寂、透着不祥的景象，实在与他们想象中的藏宝地相去甚远。
　　除了湖中，此地肉眼便可看尽。高山月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泛起的不适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看似一览无余的空间：“肉眼所见，未必为实。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她不信邪，夏帝宝藏的线索指向华山，而这地方无疑是华山最核心的隐秘之一，岂会空无一物？
　　随着她一声令下，除了商玦和阿离依旧静立原地，其余人包括牛壮，都立刻行动起来。他们以祭台为中心，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湖岸边的每一寸土地，敲打着每一块看起来可疑的岩石，甚至试图从那几株扭曲的石笋上找到机关暗格。牛壮更是凭借一身蛮力，试图推动祭坛上的巨石，只是那巨石却纹丝不动，仿佛与整个湖底岩石融为一体。
　　一时间，空寂的地下空间内充满了忙碌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低语。
　　然而，任凭他们如何搜寻，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这里除了石头、死水和那座诡异的祭台，再无他物。
　　阿离自踏入这片地下空间起，心头便莫名涌起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哀之情。那悲哀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灵魂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像是沉睡的记忆被某种同源的气息唤醒。她感到鼻腔酸涩，眼眶发热，几乎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堵得发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痛与眷恋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禁心下骇然，自己分明从未到过此地，为何会有如此强烈而真切的共鸣？
　　商玦一直留意着周遭，自然也注意到了阿离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哀恸。他缓步走到她身边，声音依旧平淡，解释道：“此处应是一块龙陨之地！”
　　“龙陨？”阿离惊讶回头，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扉之上。一瞬间，那股揪心的疼痛变得更加清晰剧烈，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嘶鸣想要冲破某种禁锢，涌入她的脑海，却又模糊不清，只留下更深的怅惘与窒息感。
　　就在阿离因那莫名涌起的巨大悲恸而心神激荡、几乎难以自持之际，一道清冷平稳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凝神静气，调整呼吸，顺应它，感受它，而非硬抗！你如今……灵识初醒，承受不住此地残留的龙怨与亘古悲伤，实属正常！”
　　是商玦。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阿离身侧半步之外，并未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死寂的湖心祭台，仿佛只是随口指点。
　　阿离听罢此言，依言尝试放缓呼吸，努力平复那翻涌的心潮。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商玦待她的不同。这份不同并非流于表面的热情，而是一种更内敛的、近乎于……同道之间的照拂。相比之下，他对高山月、牛壮乃至墨叔等人，虽谈不上恶劣，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近乎俯瞰的冷漠。若非那块千年玄铁作为交换，他恐怕根本不屑于插手这等凡俗间的寻宝之事。
　　思绪至此，阿离心念微闪，她能明显感觉到，商玦对她这份独特而又隐晦的善意，其根源在于——他认定她是他的同类！
　　仙人吗？
　　阿离心中无声微哂，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惘然的弧度。
　　他怕是……误会了什么。
　　她虽不知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与这龙陨之地又有何关联，但内心却清楚的知道：她并非如商玦一般，是逍遥世外的仙人！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共鸣与悲哀，这更像是一种哀悼，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羁绊。
　　他看到她承受不住，以为是修为不足，却未必懂得这份“承受不住”背后，是源自灵魂的撕裂之痛。他待她如同类，实则是一种误判！
　　思绪流转间，阿离只是垂眸，没有作声。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在仙门显化、人族大兴之前，这片天地间，曾有龙翱翔九天，行云布雨，乃是真正的天地之灵。只是……那都已是湮没在时光长河中的往事了。”商玦的声音再次传来，罕见地染上了一丝淡淡的、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哀伤，“这片空间，或许便是古老龙族最终的沉寂之所。龙血浸染大地，龙魂归于寂灭，龙息化为这亘古不散的悲风。如今……除了这片残留着不甘与悲伤的遗迹，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二人的对话声音并不大，却在这寂静空间里显得格外的荒凉。然而，旁边忙于搜寻的高山月等人，此刻心思全在寻找宝藏上，并未过多留意这关于古老传言的对话。
　　搜寻无果，高山月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唯一未曾探索的、漆黑如墨的湖面。她眼神闪烁，最终闪过一丝决绝：“湖底！或许关键在湖底！”
　　稍作商议，那名一直沉默寡言的抱剑男子站了出来。他利落地将一根长绳系于腰间，另一端由墨叔和另一名护卫紧紧拉住。深吸一口气后，他一个箭步，如同灵活的游鱼般，悄无声息地跃入了漆黑的湖水中，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迅速被黑暗吞没。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地下空间内只剩下风吹过祭台发出的、仿佛永恒不变的呜咽。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紧盯着那片恢复死寂的湖面。
　　大约过了半刻钟，绳索一动，水面破开，那男子湿漉漉地攀上岸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对着高山月摇了摇头，喘息着道：“小姐，是死水，深不见底，水下没有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人工造物的痕迹，只有……无尽的淤泥和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阴寒。”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随着他这句话而破灭了。高山月顺着他疲惫的目光，再次看向那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湖面，握着夜明珠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瞬间席卷全身。难道……历尽艰辛，夏帝宝藏终究还是与她无缘吗？巨大的失落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毕竟是高山月，短暂的失神后，她猛地甩了甩头，将那股冰冷的失落强行压下。看着身边同样面露沮丧和疲惫的众人，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扬起那种惯有的、带着鼓舞力量的洒脱笑容：“既然此地无缘，那便罢了！最后，我们再去千尺幢看看！说不定，机缘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她说着，转向一直静默的商玦，语气依旧敬重：“商仙人，还得再劳烦您一次了。”
　　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收拾心情，准备循原路返回。
　　离开前，阿离不由自主地最后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片龙陨之地。就在夜明珠光芒即将移开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在那不见天日的漆黑湖底深处，似有极其淡薄的虚影一闪而过，隐隐约约，她好似看到了一条通体莹白、鳞爪飞扬的小龙，正活泼地围绕祭台嬉戏游动，充满了生机与灵动。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少女轻盈的嬉笑：
　　“小龙！小龙！你竟然还不会飞！”
　　“你是唯一不会飞的小龙了……”
　　“不要不理我了嘛……”
　　“我不笑话你了？好不好嘛？“
　　……
　　片刻回神，如梦似幻，但又如此真实，让阿离几乎要脱口惊呼。她猛地定睛细看，湖面却依旧死寂漆黑，哪里有什么小龙？哪里有什么声音？只有无尽的黑暗，仿佛刚才所见不过是光线扭曲造成的错觉，或是她心中悲戚引发的幻视。
　　随着众人鱼贯走入隧道，最后一缕来自夜明珠的光线也被带离，整个龙陨之地彻底陷入了万古不变的、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只有那呜咽的风声，依旧在祭坛周围盘旋，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古老悲伤……
　　走在最后的商玦，在即将踏入隧道时，袍袖微拂，指尖勾勒出几个玄奥难明的符文，一道微不可查的清光闪过，那道被强行打开的裂隙入口再次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禁、掩盖，恢复了它原本“不存在”的状态。
　　墨叔见状，有些不解：“商仙人，这是……？”
　　商玦并未回头，声音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早已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遗存，不惊扰、不破坏，便是后人对它最大的尊重！”
　　他能做的并不多，唯愿这片龙族安息之地，不因凡人的贪婪或好奇而毁于人手，继续保持着它的宁静与神秘！
　　众人闻言，皆若有所思，相继沉默地离开了。阿离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在即将完全离开之际，她脚步微顿，无人察觉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缕比商玦的力量更加隐晦、更加本源，带着一丝温暖与守护意味的微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商玦布下的封印之中，为其增添了一层连商玦都未曾察觉的更坚固的守护。
　　阿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神通，但就那一刹那，随心而为！
　　做完这一切，她才加快脚步，默默跟上了前方众人的身影，只留下身后那片被彻底封存的古老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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