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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者营地
他们回到了正在死去的、真实的世界。
温云舟走到窗边朝外面看去,哪还有什么色彩缤纷的疯狂乐园?
只有一片被高耸铁丝网围起来的破烂游乐设施,在灰白天空下荒凉且死寂。
这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那十五年的欢闹与鲜活,不过是一场盛大而悲哀的残响。
楚雾走到他的身边,眼神晦暗:“每次出来都这样。看得越真,出来的时候就越恶心。”
温云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
“接下来去哪?”他问楚雾。
楚雾皱眉看着温云舟的衣服:“跟我来”
他带着温云舟在地下管道里穿行。
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陈旧霉菌混合的气味。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头顶管道缝隙落下,砸在温云舟的后颈,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沉默地跟在楚雾身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前内袋的位置。那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枚水晶锚点,一顶柔软陈旧的牛仔帽还有一个笔记本。
这三样东西都是原主留给他,也是原主存在过的证明。
指尖拂过粗糙的水晶表面和帽檐细腻的布料,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闪过小舟最后那个豁着门牙的笑容,以及林晓化作光点时,望向兄长骸骨那无声的一瞥。
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冷飕飕,还有点想吐。
自从醒来就一股脑压在他的心头,温云舟现在头有点晕,呼吸有些困难。
“还要走多久?”温云舟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显得有些空洞,带着沙哑。
楚雾头也没回,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快了。前面有个临时据点,叫‘褪色者营地’。我们得在那里休整,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
温云舟低头看了看自己。
手臂上被黑泥侵蚀过的皮肤留下了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隐隐作痛。身上的衬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已经发暗的血迹。
他这幅尊容,和“救世主”三个字实在相差甚远。
“楚雾。”
“嗯?”
“澄明院……真的只是为了一个试验,就毁了整个乐园?”
楚雾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管道里带起轻微的回音。
“不然呢?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东西?打着‘净化’、‘秩序’的旗号,干的尽是些清除异己的勾当。在他们眼里,任何不稳定因素,包括你我在内,都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区别。”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嘲讽,但温云舟却从中听出了被压抑得很深的恨意。
“那你呢?”温云舟轻声问,“澄明院毁了你珍视的什么?”
楚雾突然停下脚步。
温云舟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隐约能听到模糊的人声。楚雾侧过身,洞口的微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他颈侧那道在幽灵海盗船光芒下曾惊鸿一瞥的狰狞疤痕。
他转过头,目光在温云舟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和戏谑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沉静。
“小子,”他没有回答温云舟的问题,只是扯了扯嘴角,“在这个世界,打听别人的过去是要付代价的。”
说完,他率先弯腰钻出了那个散发着光亮的洞口。
温云舟在原地站了两秒,也跟着钻了出去。
视野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高地的边缘,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山腹。穹顶有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苔藓,像是倒悬的星空,照亮了下方依着岩壁搭建的简陋棚屋和帐篷。
色彩依旧是贫瘠的。帐篷是灰扑扑的,人们的衣着也多以黑、白、灰为主。但这里有一种疯狂乐园所没有的“生机”。
不是像疯狂乐园那种虚假的欢乐,而是在夹缝中求存的脉动。
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虽然听不到他们清脆的笑声,却能看见他们脸上生动的表情;有人坐在自家门口,低头缝补着衣物;远处甚至传来隐约的口琴声。
这里是“天空”组织庇护下的一个据点,褪色者营地。
聚集在此的,大多是在外界信息素失控事件中幸存,或是无法忍受澄明院秩序、选择自我流放的人。
楚雾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几个原本靠在岩壁旁闲聊的男人直起身,朝他点了点头,目光随后落到温云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审视。
温云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频繁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不适。
他这身破烂的衬衫,狼狈的模样以及身上尚未完全消散的残响领域气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别在意。”楚雾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跟我来,带你去见这里的负责人,顺便给你弄套能穿的衣服。”
他带着温云舟穿梭在营地狭窄的通道里。
两旁投射来的目光依旧存在,有同情,有漠然,也有深深的疲惫。
温云舟看到了更多的人。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Alpha,正用剩下的手笨拙地生火;一个蜷缩在角落的Omega,脖颈上戴着抑制项圈,眼神空洞地望着发光的穹顶;还有一个孩子,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里画着扭曲的、看不出原貌的图案。
这里没有色彩,没有丰富的声音,但却充满了活着的痕迹。
痛苦的,挣扎的,沉默的,以及尚未完全熄灭的。
他的心脏像是被人轻轻捶打了一下。
原来,需要他拯救的世界是这样的。
由这一个个具体的、在褪色与沉寂中挣扎求存的灵魂组合而成。
楚雾在一顶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帐篷前停下。他掀开帘子,一股混杂着草药和金属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
帐篷里点着灯,一种利用发光苔藓制作的简易灯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头发随意挽起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锅前忙碌着。
“小眠,我带人回来了。”楚雾扬声喊道,语气熟稔。
男人闻声转过头。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色。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楚雾身上,朝他点点头,随即转向温云舟。
那是一双非常平静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温云舟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就是你信里提到的,‘预言中的救世主’?”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雾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地走到锅边,拿起勺子搅了搅里面翻滚的、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如假包换。怎么样,是不是弱得超乎想象?”
名叫小眠的男人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走到温云舟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你好,我是白慈眠,这里的医生兼管事。”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处有细小的伤痕和茧子,“欢迎来到褪色者营地。你看上去需要治疗,还有食物和休息。”
温云舟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才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他的手指冰凉,而白慈眠的掌心却很温暖。
“温云舟。”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干涩。
白慈眠握了握他的手,便松开了。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跟我来,我先帮你处理伤口。楚雾,你去给温先生找一套干净的衣服。”
“好吧。”楚雾耸耸肩,放下勺子,转身钻出了帐篷。
白慈眠引着温云舟走到帐篷角落,那里用布帘隔出了一个简单的诊疗区。
他示意温云舟坐在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矮床上,然后熟练地拿出消毒液、纱布和一种散发着清香的药膏。
当消毒液触碰到手臂上暗红色的纹路时,温云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股剧烈的灼烧感窜上手臂。
“忍耐一下。”白慈眠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是残响侵蚀留下的痕迹,普通的药物效果不大,需要用特制的净化药膏。会有点疼。”
他用棉签蘸取墨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纹路上。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更强烈的刺痛,伴随着疼的同时便是瘙痒,仿佛无数只蚂蚁爬进去啃咬。
温云舟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目光落在白慈眠专注的侧脸上。
“白医生……你相信预言吗?”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白慈眠涂抹药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无波:“我信证据,信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治的伤口。预言太过遥远,而营地里的人,可能等不到预言实现的那一天。”
他抬起眼,看向温云舟:“楚雾信你,这很难得。他很少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所以,我愿意给你提供暂时的庇护和治疗。但其他的,需要你自己证明。”
他的话熄灭了温云舟心头那点因为“救世主”名号而产生的虚浮感。
是啊,证明。
不是说你是救世主,你便是救世主。那救世主的名号来的也太过容易了。
温云舟,你想成为救世主吗?
他对内心直面发问。
想吗?当然想,这个名号听着就很伟大,很酷炫。
但他不是原主,没有那份十六岁就敢于献祭一切的决绝。
温云舟只是一个被意外卷入的、连信息素都是苦味的异乡人。
他拿什么来拯救?
凭这块水晶?还是凭这顶帽子?
还是凭他这具跑几步就喘、受了伤就疼得龇牙咧嘴的病弱身体?
帐篷帘子再次被掀开,楚雾拿着一套灰色的粗布衣服走了进来,扔给温云舟。“凑合穿,比你身上那套破烂强。”
温云舟接过衣服,布料粗糙,却带着洗衣液的味道。
“谢谢。”他低声道。
楚雾抱着手臂,靠在帐篷支柱上,看着陈眠给温云舟包扎,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
“对了,小眠,我们回来的时候,听到点风声。澄明院那边,最近好像有什么大动作?尤其是‘塔’的那位,似乎不太安分。”
白慈眠包扎的手微微一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塔’的观测公告中说,最近多个区域的残响活跃度异常升高,说明净除者小队不久后会有大规模行动。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陆家的继承人,陆辞,在昨天离开了中央城。随行的,有一支完整的‘净除者’小队。”
“他的行进路线,似乎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而来。”
温云舟拿着衣服的手,骤然收紧。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清晰的刺痛感。
陆辞。
那个在新婚夜捏着他的下巴,冷冰冰地质问他“信息素为什么是苦的”的Alpha。
那个代表澄明院,想要把他抓回去净化的前夫。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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