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独黛

作者:梅不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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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茶水


      晚天长,流水荡。

      落日如熔了金的一盏琉璃酒,暮云合璧,霞光散如绸缎,大雁成行掠过,留下一道残影。

      “诶诶,听说了吗?”

      流光染了整片的昏黄,就连这间破败的茶铺子也与尘土飞扬的土路一起,渐黄渐暗。
      这儿聚了三教九流,一眼望去全都是穿着破衫的男子,偶有老妪端着茶水,边咳边招待客人。

      要说这儿是茶铺子,都有些抬举了。

      实话来说,更像是灾民的休憩之地。
      劣质的茶水,或者说是茶汤,恶臭的汗液味与血腥味,融合在一块儿,但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好似已经司空见惯。

      茶汤虽劣,却不用银钱。

      挑了担子的壮年来到铺子里头,将将饮上一口不冷不热的茶汤,疑惑地问:“听说什么?”

      “那徐刺史,前些日子被押送去京城了!圣旨都送到节度使府上了!”
      那人着一身粗制滥造的灰衫,连老妪刚送来的茶汤都没来得及饮上一口,就急躁躁地吐出了刚得来的消息。

      “你放什么屁!刺史大人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被押送去京城,定是被冤枉了!”挑担子的壮年不服气,闻言就是怒气冲天地一拍桌子,“休要散播不实的传言了!”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告知于你,你却这般反应?”灰衫男子也不高兴了,可心中却觉得刺史的事比当下的情绪更为重要,因而将路过铺子的书生扯了过来。

      “来,张七苟,你说!”灰衫男子拍拍书生的肩膀,“你远房亲戚在京城,定会得到些消息!”

      书生被拽来的那瞬间还有点发懵,灰头土面的,衣衫褴褛得不像是追求风雅的读书人,反倒更像是拾荒之人。
      他愣了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当着几人的面开口:“我远房亲戚在京城又能怎的,我又不是那等攀炎附势之人,以后就莫要把这事拉出来溜了。不过……你要说起刺史,我倒确实收到封信。”

      壮年急迫地问:“怎么说?”

      书生咽了咽口水,本来想将此事一直瞒着,也好不让大家担心,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今日他们或许不知道此事,那明日呢?后日呢?
      因而,他放弃了挣扎,选择将此事告知大家:“各位先不要担忧,虽然刺史大人被押送去了京城,但有金吾卫保护,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总会有人为刺史证明清白的!”

      书生此言一出,铺子里不少人发出了可惜的喟叹。

      有人道:“刺史为了我们劫漕粮,实乃正义之人,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地定了罪名,当真是让百姓寒心呐……”

      “这个世道,哪还有好坏之分呢?”

      眼见着几人愈发激动,书生两手一摊,上下摇晃了两下,示意他们停止讨论:
      “嘘,慎言慎言,此事我们心里知晓就算了,莫要到处非议,免得给刺史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噔”一声。
      季山棱回来了,佩剑与木桌一撞,晃得剑上流苏半晌停不下来。

      李珈洛将头扭了回来。
      这铺子里的人实在是杂,大都胡乱而坐,他们刚经历过一场饥荒,所谓的体面早就已经不重要了,累了便席地而坐,困了便就地而睡。

      节度使大人当真是个作恶多端的大骗子。

      李珈洛越是看百姓们这样,越是难受。
      梁州一座城,被分割成了两部分,城东是节度使沐无量特意打造的谎言之地,她猜测先前在州城东边所见到的人,大抵是当地士绅或是家境处上游之人所假扮,收了沐无量不少好处,所以装得如此认真。
      同一座城内,梁州西却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所谓的“凶灾已渡,民得饱暖,地方宁谧”全都是谎言。

      “殿下。”
      季山棱刚开口,就被谢无昶手指一伸示意了下,立马闭上了嘴。

      老妪端了两碗茶水,祥和慈蔼的脸上满是褶皱,系统方才还和李珈洛说这是标配的好人相呢。
      李珈洛也这么认为,因为她能够从这位老妪身上感受到很强烈的亲近感。

      李珈洛瞧了瞧装茶水的器具。
      是两枚粗陶碗,依稀能看见碗口的缺角。

      老妪温和地笑了笑,问谢无昶:“你们二位,长得好生俊俏哦,从何处来啊?”

      季山棱早有准备,熟练开口,是很明显的外地口音:“阿婆,我们郎君呢,与家中人闹了些矛盾,自此离家漂游,想着遍览山河,也感受一番江湖侠客的生活。因而今日恰巧路过此地,便想借此休整几日。不过,我看这儿最近可是遭了饥荒?”

      “是啊。”老妪浑浊的眼里埋了许多复杂的情绪,“闹了饥荒啊……若只是饥荒,那该多好啊……”

      李珈洛盯着茶汤看了半晌,就听着季山棱又问:“阿婆,何出此言啊?”

      “你们是途径此地的客官,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老妪笑着点点头,直白地劝说二人。

      季山棱拍了拍腰间的佩剑,一副侠客豪情壮志、热心助人的模样:“无妨,我们郎君平日最是喜好打抱不平,阿婆但说无妨,若是有任何不公之事发生在百姓们身上,我们必定会想尽办法施以援手。”

      “不公之事……小郎君啊,若是真要平定天下所有不公之事,那你倒不如将人全都杀光了算了。”老妪语重心长,“老身还有些活要忙,就不与二位闲聊了。”
      她点点头,果真退下了。

      李珈洛看得出来,阿婆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一份善意,她庶几真把谢无昶二人当成了游历经过此地的普通人,因而她不想过路的无辜人也因为梁州的事情分心,终陷入囹圄。

      李珈洛的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悠悠道来:

      “有人的地方啊,就会有不公。”

      二人一鬼顺着声源瞧去,见是方才在那儿争执的灰衫男子。
      他大吸了口气,摇晃着粗陶碗,目光遥遥落在远山上,似乎是随意提起这话。

      谢无昶拿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

      季山棱心下了然,立马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梁州当真有不公之事咯?我们跋涉至此,听闻此地刺史生了二心,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劫漕抢粮!天庾正供本就不容侵犯,他却有胆子做出此等龃龉之事,当真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望了过来。

      正准备挑起担子离开的壮汉第一个跳了出来:“你是谁?凭什么在这儿胡编乱造!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他嚷嚷着,就要奔上来打季山棱。

      “山棱。”
      谢无昶皱眉,假装嗔怒地唤了声。

      “别冲动。”灰衫男子也上来阻拦,拍拍壮汉,让他坐回去,视线堪堪落在二人身上。
      此二人与他们格格不入,所穿衣着虽看起来素淡,丝绸布料却极为华贵,再听他们与老妪的对话,便能猜出二人的出身定不简单。

      壮汉咧咧嘴,心中恼火,面上明显不悦,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这位郎君,管好你的小崽子。”

      灰衫男子道:“念在你们从外地而来,不明真相,我们也就作罢了,不同你们方才的胡话计较。”

      壮汉冷嗤一声:“若刺史大人不是好官,难不成那沐贼是吗?我虽读书少,见识短浅,但我也知道!徐刺史才当真是我们的父母官!若不是他开官仓,劫漕粮,如今你们二人见到的可就是我们的尸体了!”

      “阿寻,莫要说梦话!”老妪突然走了过来,面上严肃得很。

      她转过身来,对着谢无昶等人行礼,满含歉意:“不好意思,惊扰了二位郎君,刚经历饥荒,这群娃子还没反应过来,定是糊涂了,竟说这些胡话,二位郎君可莫要与他们计较,实在是抱歉,铺子太过于简陋,实在是污了二位的干净衣裳,二位不妨去别处看看?”

      老妪的话里隐隐地有了赶人的意思。

      那便不好再留了。

      谢无昶连忙起身,扶住了老妪颤颤巍巍的双手:“阿婆,此话可是玩笑话?人与人哪里来的区分,更别说铺子污了衣裳了,衣裳不过身外之物,阿婆也莫要同我家阿棱计较,他啊平时舞刀弄剑习惯了,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若是冒犯了阿婆,实属我的过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行离开了,不叨扰阿婆了。”

      离了铺子,李珈洛回望了眼那几人。
      流光灭远山,时而看得真切,时而看得模糊,可偏偏那么一家小铺子,却也在灰蒙蒙的风中屹立不倒。
      同样地,屹立不倒的还有铺子里的那些人:免费为百姓提供解渴茶水的老妪,直率却为刺史打抱不平的壮年,看透世事聪慧的灰衫男子......

      “听百姓这么说,徐刺史果真是为了百姓才劫粮,可如今却不见踪迹,生死未卜,到底是造化弄人啊。”季山棱叹了口气,将方才得来的消息告知世子。

      不见踪迹,生死未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系统感慨道。

      谢无昶将手搭在剑柄那儿,感受着流苏的悦动,闻言没什么表情:“果然是坐不住了,罗夙找到了吗?”

      季山棱摇摇头:“还没有,不过李青风查过了,罗夙这人平时没什么固定走动的好友,多是为刺史的公事才与人结交。不过,与他书信往来最为频繁的,倒是有一人。”

      “谁?”

      “李光笃,其父任职校书郎,只有一正妻,家中四口人,除长子李光笃之外,还有个小女,名李文思。”季山棱压低声音,简要地介绍,“徐刺史还在京中任职时,罗夙就与李光笃结识,虽年龄有差,但二人共同爱好颇多,于是情感愈加深厚。”

      “嗯,让木通盯着李光笃,也说不定罗夙会将重要信息传信告知他。”

      李珈洛想了半天,确认系统没跟她介绍过李光笃,系统却跟着了魔一样,喃喃:“怎么还有李光笃的事儿?啥情况?”

      已然习惯系统每时每刻都要发疯的状态,李珈洛只能暂且不向它打探了,免得它又要开始胡言乱语。

      她又听季山棱道:
      “另有一事,殿下。梁州几个官员已经秘密审问过了,他们的话术很统一,一口咬定刺史截粮全为私利,我与李青风查过,发现他们的家人全被控制了,目前在节度使辖区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嗯。”谢无昶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没话。

      李珈洛还在想,沐无量当真是丧尽天良,所有和徐克柔有关的官员被扣押了也就算了,就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打算放过......
      她越想越觉得,以沐无量节度使的身份,为什么偏要和刺史作对,况且她明明记得这二人还是师生关系,如果真有什么仇恨也不至于将人往死里搞吧,是沐无量想要灭口吗?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真相,竟然要让他铤而走险,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放过,连金吾卫押送的人都敢杀。
      又或者说,他背后还有站位更高的人?

      谢无昶却突然皱眉,越想越觉得,方才听到的那名字好生耳熟,最后还是决定开口问季山棱:“我怎么觉得李光笃这名字好像在哪听到过?”

      “......殿下。”季山棱纠结到底要不要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却见他瞥了自己一眼,于是狠下心来,“他是女公子的堂兄。”

      女公子?她吗?

      谢无昶“哦”一声:“堂兄啊。”

      俄而,季山棱小心翼翼接上一句:“对,就是那个......被殿下曾经暴打到下不了床的那位堂兄。”

      李珈洛还在等系统给自己讲讲这故事,却清楚地瞧见:原本走得端正的世子殿下听完季山棱的话,突然狠狠踉跄了一下。

      “殿下?”

      这一下子把在场的一人一鬼都给吓到了。

      谢无昶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子,强撑道:
      “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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