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许山河清

作者:秋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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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重


      三年。

      山里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轮回三次。

      当初那个揣着一颗破碎的心,茫然走入尘世的许泠,如今也算是有了着落。

      我最终没有走得太远,在离家乡几百里外的一个水陆码头小镇落了脚。

      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消息也杂,最重要的是,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用师父给的银钱,加上自己一路行医攒下的一点积蓄,在镇子东头租了个小小的铺面。

      前面看病抓药,后面支了张窄榻,便是我的容身之所。

      门脸不大,我挂了块简单的木匾,上面请人刻了两个字——“济安堂”。

      取“悬壶济世,平安喜乐”之意。

      平安喜乐,我自己是求不来了,但愿能帮别人求得一二。

      刚开始很难。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开医馆,难免惹人闲话,也少有人信任。

      我就从给街坊邻里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开始,诊金收得极低,有时甚至用鸡蛋、青菜抵了也行。

      慢慢地,大家发现我这姑娘看病仔细,用药也稳妥,价格还公道,口碑就这么一点点传开了。

      来找我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能糊口,更重要的是,忙碌能让我暂时忘记那些不愿想起的事。

      我很少再去打听京城或者边境的消息。

      那些都太遥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我的世界,变成了这间小小的医馆,变成了眼前一个个被病痛困扰的人。

      我学着像师父那样,沉静,温和,耐心。

      望闻问切,斟酌开方。

      看着病人们愁眉苦脸地来,舒心展眉地走,我心里也会生出一种满足感。

      这大概就是师父说的,“医者面前,只有病人”吧。

      当你心里装下了更多人的疾苦,自己的那点伤痛,似乎也就被挤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虽然还在,却不至于时时发作,痛不欲生了。

      三年里,我不是没想过师父。

      想起他清瘦的身影,想起小院里淡淡的药香。

      有时夜深人静,会特别想回去看看他。可一想到那个地方,那些记忆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让我喘不过气。

      罢了,知道师父安好,便够了。

      等我再坚强些,等心里的疤结得更厚实些,再回去吧。

      日子就这么如水般流过,平静无波。

      我以为,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直到那天。

      那是个春末的下午,天气有些闷。

      我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正准备收拾东西关门。

      几个在码头扛活的汉子抬着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

      “许大夫!快!快看看这兄弟!从货堆上摔下来了,腿怕是折了!”

      我连忙让他们把人放到诊床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疼得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我蹲下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势。

      确实是骨折,需要立刻正骨固定。

      我一边安抚着他,一边让旁观的汉子帮我按住他,准备动手。

      就在我全神贯注,手指刚触碰到他伤腿的时候,医馆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人挡住了。

      一个人影,逆着光,站在了门口。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看了一眼,我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穿着一身半旧却难掩贵气的苍青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三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属于“阿愿”的稚气。

      是谢愿。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

      我在他眼神里看到震惊,愧疚,痛苦,和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我蹲在地上,保持着那个准备正骨的姿势,手指还搭在病人的腿上,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

      三年了。

      我以为我早已放下。

      我以为再见时,可以心如止水。

      可当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心底那道自以为结痂的伤疤,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带着巨大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将我淹没。

      “等我找到家人,我一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让你做我的妻子。”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但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等我弄清楚我是谁,我一定回来找你,用最风光的礼仪娶你过门。我……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许泠,等我回来娶你!”

      “我谢愿此生,非你不娶!”

      “许……”他似乎想叫我的名字。

      我猛地回过神,倏地收回了手,低下了头。

      不能看他。不能再看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眼前的病人身上。

      手指重新按上那汉子的伤腿,感受着骨骼的错位,对旁边的帮手说:“按住他,会有点疼,忍一下。”

      然后,我手上猛地用力。

      “咔嚓”一声轻响,错位的骨头被我接了回去。

      我动作迅速地拿来夹板和绷带,开始给他固定伤腿。

      整个过程,我的手指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后背,在那一瞬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患,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汉子们,医馆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气凝滞。

      我默默地收拾,背对着他,不敢转身。

      他也没有动,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有点颤抖:

      “许泠……我……找到你了。”

      我收拾东西的手,微微一顿。心里又酸又胀。

      找到我了?

      然后呢?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我……”他似乎往前走了一步,“我对不起你。那桩婚事……我反抗过,我拒过,跪在父皇殿前……可……那是国婚,牵扯两国盟约,由不得我……”

      他的声音,急切又痛苦,充满了无力感和愧疚。

      我依旧沉默着。

      反抗过,然后呢?

      结果呢?

      他还不是娶了那位琉璃公主?

      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许泠,”他的声音更近了,几乎就在我身后,“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知道我伤透了你的心……可我……我从未忘记过你。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找你……”

      我猛地转过身,终于看向他。

      三年的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也在我心里筑起了更高的围墙。

      我的目光平静,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人。

      “殿下,”我开口,声音是我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平稳,“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身份尊贵,实在不该到我这简陋之地来。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民女还要收拾,准备关门了。”

      我清晰地看到,在我叫他“殿下”的那一刻,他眼里的光,瞬间碎裂开来。

      他看着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却不再给他机会,微微欠了欠身:“殿下,请回吧。”

      说完,我转过身,继续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不再看他。

      身后,他沉默许久。

      我能听到他粗重但压抑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投在我背上那灼热发目光。

      许久,许久。

      我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句:“……保重。”

      然后,是脚步声。

      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我紧绷的脊背,才骤然松垮下来。

      扶着柜台,慢慢滑坐在地上。

      眼泪,直到这一刻,才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为他,是为那个曾经傻傻等待、付出真心的自己。

      为那段,终究是错付了的年华。

      “许泠,是先放葱花还是先放菜?”

      “许泠,这个盐……放这么多够了吗?”

      “许泠你看!它是不是糊了?”

      还有他帮我捣药。

      夏日午后,蝉鸣聒噪。

      “许泠,这个草药味道好怪。”

      “许泠,我胳膊酸了。”

      “许泠,你看那边有只蜻蜓!”

      “许泠,以后……以后我们经常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那时只觉得是寻常。寻常的吵闹,寻常的陪伴,寻常的,一个夏夜接一个夏夜。

      怎么会想到,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瞬间,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一遍遍被想起,被回味,成为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他不是谢愿的时候,只是阿愿的时候,给过我的,是那样触手可及的温暖。

      是灶台前的烟火气,是捣药声里的陪伴,是月光下笨拙却真诚的祈愿。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越是寻常的温暖,失去后,越是刻骨铭心。

      回忆再暖,也暖不了眼前的岁月。

      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回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

      我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撑着柜台,站了起来。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好。

      我走到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口,那里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

      也好。

      从此以后,他是他的王爷,我是我的医女。

      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我转身,关上了医馆的门。

      也将那段过往,彻底地,关在了门外。

      或许,错的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们都无法挣脱的,这个时代。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的得到与失去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清静”。帝王之爱,厚重如山,也薄凉如纸。

      我的爱情,止于年少,葬于皇权。不恨他,也不等他。我只是,走过了他。

      时间能抚平伤痛,却抹不去痕迹。相忘于江湖,是悲剧,也是最好的结局

      愿许山河清。

      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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