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水金蓝（温柔观察者的反叛之旅）

　　仲夏夜，西尔维娅回到了荷夏麦。

　　谢天谢地，这趟不用久待。
　　就是回去参加宴会而已。

　　芳香的烟雾缭绕。

　　窗外是深夜。
　　在这样的夏季，夜时段不会有雪落下。

　　但在闪瑰厅，人们往小雕塑的枝杈上和头发上捻搓晶亮的矿石粉末，作为雪的摹仿。

　　瑞德洛普不在这里。

　　西尔维娅索然无味。

　　莱恩提又在陪着利斯马切社交。

　　雅克缇芙和诺西丽茨暂时没有得到提前离席的机会，只能跟在拜塔米娅和恩塔格身边，忍受着贵妇人们对恩塔格的恭维。

　　雅克缇芙穿深紫色的夏季礼裙，露肩，袖子从上臂的正中间斜过，收在后背正中。
　　幽深木色的头发挽在脑后，又编成发辫，垂到后背正中。

　　不论是狭窄的袖子正中，还是深邃的发辫里面，都装饰着一道银色的闪亮丝带。
　　丝带汇聚在后背正中。
　　像宝石，也像蛛网。

　　纤细文雅的雅克缇芙，喜欢看书的雅克缇芙，目光锐利的雅克缇芙。
　　被困在蛛网中央的小小昆虫。

　　西尔维娅知道。
　　雅克缇芙其实累了，其实更想回房间看书，更想洗个澡然后早睡觉。

　　西尔维娅站在窗帘边，一大盏鹿角灯的后面。
　　没有人注意她。

　　三个贵妇人挽着羽毛扇、面具和彼此的手臂从西尔维娅身边经过。
　　她们的裙子是雾灰粉、松石绿和蛋花黄。

　　远处，两个男士站在灰绫影小雕像下比对镶嵌午夜钻的手杖。

　　午夜钻有多细碎，又有多精密？
　　随着转动，它们的熠熠光闪像烟雾一样波动恍幌。

　　闪瑰厅真是个宽敞闪耀的房间。

　　这么广阔的空间，只在宴会时才派上用场，真是浪费。

　　但在西尔维娅的同班同学中，几乎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这样的房间。

　　其实，今晚在场的每个人家里都有这样的房间。

　　宽大到奢侈的空间，华贵而空洞的窗帘，发丝飞动的雕像。
　　还有鲜红巉岩酒、高跟鞋和长裙。

　　谁的宴会厅更浩瀚，谁的小雕像更精致，谁的庄园更芬芳，谁就更加受人尊敬。

　　这样对吗？
　　这样有意义吗？

　　西尔维娅不想深究。

　　因为她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被养大的。

　　她只知道，自己在乎的是真正有益于生命存续和增加幸福感的事物。

　　不过，她还知道，这些薇雅族的人们，所谓的“正统薇雅”和“贵族”，为了拥有这些宽敞华贵的客厅、宝石和庄园，每天都在奋不顾身地经营和追逐。
　　每天都在自己的财产和健康置于相互欺骗和抵押的风口浪尖，以换取更多的利益。

　　他们风风火火地盘剥其他族群的生命和幸福，同时也受着神念和伊芙的盘剥。

　　即使没有伊芙族在盘剥他们，他们也已经很擅长自我盘剥了……

　　不论天生身形魁梧还是纤细的男孩，不论个性粗犷还是文雅，都应要求端出既爽朗又机警的面相来，同时，就算是穿厚厚的垫肩的衣服也要把肩背揣得开阔板正，就算是勒得脸色煞白也要将腰腹束得精壮紧凑。

　　女孩们就更不必多说了。
　　她们的头发要有光泽，卷曲的弧度要完美无缺，不能平直无趣，也不能过于张扬奔放。脸色要白里透红，不论真实健康状况和心情状态如何，就算是敷粉和扑胭脂也要装出健康而羞涩的脸色。
　　身材则要像“远古的薇雅族仙女”一样纤细修长。
　　口中呼出的气体要像兰草一样幽香。

　　要达到这些，她们只能吃特定的几样果蔬。肉食摄入十分有限，否则，皮肤分泌的油脂就会变得浑浊。
　　要知道，正统薇雅淑女连肤脂可都是香的……

　　是谁要求他们这样的？

　　更年长的男人们和女人们。

　　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顺利，男孩长大后就成为粗鲁的男子汉。
　　如果不顺利，就成为斯文但傲慢的边缘人士。

　　不论是男子汉还是边缘人士，内心都像沉在枯树林里的粪便一样绝望。

　　女孩们则没这么走运。

　　她们要彼此竞争美貌，优雅，体贴，善解人意。
　　以便被更有实力的夫家收入囊中。

　　也有女孩不走这条路。
　　她们不相信爱情，不羡慕眷属良配，不甘心蜷缩在庄园深处。
　　她们想和男孩们竞争，继承家庭的事业，闯出自己的事业。

　　但在内心深处，她们还是渴望被爱，被理解，在被当做神祇而仰望的同时被当个宠物来宠爱。
　　她们仍寄希望于男孩们。

　　还有些女孩是真的不相信爱情。

　　她们学着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寻觅、接近一个愿意把自己当宠物来宠爱的男人。
　　其实却一点都不眷恋身边的“主人”。

　　没有什么眷恋不眷恋的，也没有什么真心实意。
　　谁能让她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谁就是“主人”。

　　西尔维娅知道，自己是这两类之外的第三类：
　　装模作样的居家修行女人。

　　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
　　行走在花园间的某位深居简出的妇人，不过问夫家的事业，也不对丈夫心怀恶意，更不嫉恨那些风姿绰约的情敌。
　　而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雾焰、火炉、草药和花草茶上。

　　早上从水雾淋漓的卧房醒来。
　　上午巡视庄园，检查墙壁、地毯、铺路石的状态，记住需要修整的部位，并神神叨叨地在心里默念对它们的感激——像个祭司，但毫无神力。

　　下午就开始摆弄那些花草茶和草药。
　　熬汤，制粉末，缝香囊。
　　边做边祈福：感谢涅奥珀辛的恩典，让我过上优渥安逸的生活。愿我用双手给家人带来疗愈和快乐，愿我的心永远安住当下，愿我时刻保持感恩之心，不消极，不焦虑，不沉陷于对危机的思索和预见——

　　其实这些一点用都没有。
　　如果当真想求心安，不如多学学怎么捡暖岩，怎么煮蘑菇，怎么挑选廉价又结实的布料，怎么为水煮肉保鲜。

　　这样，不必依附任何人，都能保证自己生命的存续和幸福感的维持。
　　她甚至可以去蘼芜线的另一边，当一个非正统的薇雅族人。

　　但那样就意味着她要脱离薇雅族的主流社会，要舍弃家人和朋友……

　　利斯马切肯定不想要一个按照这种方式生活的女儿。
　　只要利斯马切不同意，拜塔米娅、雅克缇芙和诺西丽茨就不会继续和她来往。

　　只要利斯马切不同意，其它像利斯马切一样的父亲就也不同意。
　　只要父亲们不同意，女儿们和儿子们就不能继续和西尔维娅来往。
　　包括珊宁拓，柏洛雷茨，普罗卡约特，彻莱明特……

　　西尔维娅不想舍弃亲人和朋友。

　　所以，西尔维娅必须留在薇雅贵族中间。

　　如果希望一直留在这个社会，就要按部就班地节食，保持身材，追求美貌，学习家务，嫁给别人，打理后院……
　　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走。

　　或者，像瑞德洛普和莱伊特一样，拼命学习、竞争成绩、拉帮结派，使尽一切手段向上爬。

　　但西尔维娅也不想走这条路。

　　她认为，这样苛刻地对待自己，是违背自己天性的。
　　也灭绝人性。

　　所以，留给她的路就只有追求美貌、按时结婚了……

　　宴会已经结束。

　　西尔维娅回到自己的房间。

　　漆黑夜幕上，晶亮的繁星连绵不绝。

　　西尔维娅趴在窗边。

　　灰白的睡裙有细细碎碎的褶边。
　　黑发在肩背上打滚。

　　窗格是圆形的，雕花。

　　兰草，鹿角，迷雾纹理。
　　被灰蓝色的光拓印在她脸庞。

　　以前，西尔维娅很少因为想这些事而失眠。

　　但在今天，她感到胸口郁结着一团积雨云。

　　不，其实不是积雨云。
　　是雷暴。

　　她的头脑随着星光在宇宙之间跳蹿闪击。
　　她的眼睛望见的却是华美的囚笼。

　　将来某天，会有个男孩来到她面前，拨开她眼里的所有星光，将她肩上的迷雾踩在脚下，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向飞花鹿车，并带走利斯马切的钱——

　　当然，这不是抢劫。
　　男孩也会带着自己父母资助的钱。

　　他们一起携带旧的家庭的期望和支持，组建新的家庭——

　　新的家庭。

　　“家庭”吗。

　　西尔维娅喜欢家庭。

　　她渴望拥有真正温暖的家，渴望创造一个这样的家。

　　西尔维娅不介意成为母亲。
　　西尔维娅喜欢孩子。

　　孩童、兔子、冬青果。
　　西尔维娅喜欢这些吵闹、麻烦、臭烘烘但可爱的事物。

　　但西尔维娅希望，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是她自己说了算。

　　但就算是得到了这样的家庭，西尔维娅也不希望它成为自己人生的全部。
　　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西尔维娅想去荒野里收集暖岩，辨认蘑菇，寻觅野生素魄，手绘星图。

　　如果有机会，更进一步——

　　打造弓箭，走出夕轮，追随神话里“恶魔”的步伐，去传说中的朝夕森林，成为“狩猎者”，追溯时光，目睹古浮景国的荣光，走向万明渊，寻觅史诗碎片里的古老族群，投身入永恒静止的宇宙源头，一去不返。

　　打住。
　　这些听上去就太扯了。

　　所以，西尔维娅希望许个实际一点的愿望。

　　她想知道，到底怎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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