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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斋
那日文筠会馆内,名士云集,谈笑风生。
谢菱歌原坐在兄长谢兰渚身侧,听他与人论道。
起初她还觉新鲜,但那些言辞愈发高妙玄虚。引经据典,盘旋于义理之巅,却似与窗外真实的市井人烟隔了厚厚一层帷幕,期间哥哥还被人频频劝酒。
她渐渐觉得气闷,胸口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透不过气。
趁着众人争论到一个段落,她悄然起身,对哥哥微一示意,便轻步退了出来。才跨出门槛,深深吸得一口初夏微暖而带着烟火气的空气,那股郁结之感便散了大半。
“小姐,怎的出来了?可是里头气闷?”一个清亮机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只见今日跟着的小厮青竹,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活络。
话音未落,穿着杏子黄衫子、梳着双鬟的禾苗也急急跟了出来,脸颊微红:“小姐,您也不等等我!”
谢菱歌回身,看着眼前这一对伶俐人儿,心情愈发轻快起来,方才那点不适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她唇角弯起,故意叹道:“里头的大道理,听得人头昏脑涨,还是外头的风清爽。”
青竹立刻接话,笑嘻嘻的:“可不是么!那些之乎者也,哪有街上卖的花生糖、吹的糖人儿实在?小的方才就瞧着对街有担子新鲜樱桃,红得滴溜溜的,看着就喜人。小姐可要去瞧瞧?”
禾苗一听,眼睛也亮了,却不忘嗔怪地瞥了青竹一眼:“就你嘴馋,会撺掇!小姐是出来散心,又不是专为吃零嘴儿。” 话虽如此,她眼角眉梢却也透着向往。
谢菱歌瞧着他们,一个机灵外露,一个活泼娇俏。倒像一对刚见面的画眉鸟,虽初次配合,却你一言我一语地极是热闹。
她不由莞尔:“既出来了,自然要逛逛。时辰还早,走吧。”
三人便离了那清雅却略显逼仄的会馆,汇入了临庆城南城熙攘的街市。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两旁店铺招幌生辉。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
禾苗很快就被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吸引,拿起一支海棠样的比划着。青竹立刻凑过去,嘴里说着“这颜色衬禾苗姐姐”,手上已利落地替她问起了价钱。
谢菱歌缓步走在后面,看着前头两人。
禾苗看中一个香囊,青竹便在一旁品评绣工。青竹指着吹糖人的老师傅,禾苗便掩嘴轻笑那糖人吹鼓的滑稽模样。两人言来语去,竟十分投契。
她也不多言,只偶尔含笑插一句:“禾苗,那香囊针脚虽细,香料却寻常,前头凝香阁的或许更好些。” 或是“青竹,你既夸口识得临庆所有美食,可知哪家的梅花糕最是外酥里糯?”
青竹忙不迭地介绍引路,言辞风趣,逗得禾苗笑声不断。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喧闹的主街被抛在身后,周遭渐渐清静下来,拐入了一条旧巷。
青竹忽地停步,指着前方一处道:“小姐,您不是常寻些孤本杂书吗?前头那蜃楼斋,虽门脸不起眼,却听说里头别有洞天,藏着不少好东西呢。”
谢菱歌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巷深处一间窄小铺面,黑漆木门半掩,悬着一块字迹模糊的旧匾,依稀可辨是“蜃楼斋”三字。确非繁华地段的雅致书铺,倒像藏着什么秘密。
“哦?那就去看看。”她生出几分兴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墨特有的沉郁香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与外头的明亮恍若两个世界。
只见书架高耸直至房梁,地上、墙角,甚至楼梯扶手旁,都堆叠着如山的书卷,只留下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无数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道光束中飞舞,如同活物。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靛蓝布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着一个衣着光鲜、看似附庸风雅的客人冷嘲热讽:
“啧,张口闭口鹤鸣本、天刊工,你可知鹤鸣体的风骨何在?天授刻工的气韵如何体现?不过听得几个名目,便来充大头!这书与你,如明珠投暗,牛嚼牡丹,糟蹋东西!去去去,别碍着老汉我清净!”
他声音洪亮,丝毫不留情面,将那客人说得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最终灰头土脸地拂袖而去。
旁边有两个看似熟客的书生模样的人小声嘀咕:“蠹叟老毛病又犯了。”
“可不是嘛,他高兴时,能从盘古开天讲到昨儿市集菜价,不高兴时,嘿……”
那被唤作蠹叟的老伯,哼了一声,也不理会旁人,竟自梯子灵活地爬上二楼,转眼就埋进书堆里,不见人影了,只听得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谢菱歌觉得有趣,就也不去打扰。她让青竹和禾苗自便,自己则在那书山卷海里慢慢浏览起来。
青竹和禾苗好奇地东张西望,抽了几本书翻看,不是布满虫蛀的医书,就是字迹古怪、插图诡异的志异杂谈。
禾苗被一本画着奇怪草药的图册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轻轻拉了下青竹的袖子。
青竹也觉此地气氛古怪,非久留之处,便对谢菱歌低声道:“小姐,这地方书虽多,却怪闷气的,我和禾苗在外头候着您?”
谢菱歌正凝神于书架,闻言点头:“好,你们去吧。”
待两人出去,店内更显寂静。谢菱歌的目光掠过那些装帧精美的珍本,反而被角落处一本残破泛黄、线装松脱的画册吸引。
她小心抽出,只见封皮上用古拙笔法写着《泽精图考》,内里绘着种种形态奇异的水怪,笔触生动,虽纸张脆黄,却别有一种荒诞又引人入胜的魅力。
她正翻到一页描绘着一种形如巨鼋、背生水草的云梦泽精时,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哼,小丫头倒有点眼力劲,没去碰那些金玉其外的假古董。这本《泽精图考》,残是残了点,可全临庆城,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册来!”
谢菱歌微惊回首,却见那蠹叟老伯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小眼睛里闪着精光,正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审视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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