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东山斗法大会后的第三日，午后阳光正好，师飞霜正在枕霞阁内临摹一幅前朝花鸟画，试图让自己沉浸在笔墨丹青之中，以平复那夜之后始终有些纷乱的心绪。青黛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小姐，前院传来话，礼国公府的纪二公子来访，说是特意来拜会少爷和……小姐您的。”
　　师飞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她稳住心神，放下笔，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漠：“可知是何事？”
　　“听前院的小厮说，纪公子是来道谢的，还带了些礼物。”青黛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喜色，“说是多谢那日小姐……呃，多谢那日少爷和小姐在东山时提供的帮助。”
　　师飞霜心中了然。纪慈果然来了，而且是以如此正式且顾及她名声的方式。她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并无不妥的衣裙发髻，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回了祖母和母亲那边，我稍后便去前厅。”
　　待师飞霜来到前厅时，祖父师相如和兄长师飞英已在座，正与纪慈寒暄。纪慈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直裰，更显身姿挺拔，气质清朗。见师飞霜进来，他起身，彬彬有礼地拱手：“师小姐。”
　　师飞霜敛衽还礼：“纪公子。”目光与他相接一瞬，便迅速垂下，做出闺秀应有的羞怯姿态，心中却留意到他眼神清明，并无半分邀功或探究的咄咄逼人。
　　师相如显然心情极好，捻须笑道：“纪公子太客气了。不过是小女无意中发现的些许异常，能帮上忙，是我师家的荣幸。倒是你当机立断，擒拿西夷细作，立下大功，听说连上官都对此事赞赏有加，真是后生可畏啊！”
　　师飞霜这才从祖父的话中得知，那夜纪慈果然在竹林中擒获了正在传递密信的西夷间谍如是及其同伙，人赃并获，已移交有司审理。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在相关衙门内部已引起不小震动。
　　纪慈谦逊道：“师大人过奖了。若非师小姐机敏，察觉异常并巧妙示警，晚辈亦难以及时发现贼人踪迹。此次能顺利擒获细作，师小姐当居首功。”他说得诚恳，将功劳大半归于师飞霜，言辞间倒是对她极为欣赏。
　　师飞英也笑道：“慈兄何必自谦。不过舍妹平日文静，习文理事也确实细致入微，灵巧聪慧。”他看向师飞霜的目光带着明显的赞许。
　　又客套了几句，师相如便以处理公务为由离开了，留下师飞英作陪。师飞英知道妹妹与纪慈或许有话要说，便寻了个由头，说要去书房取本新得的棋谱与纪慈切磋，也暂时离席，厅中便只剩下师飞霜与纪慈，以及侍立在远处的丫鬟仆役。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安静。
　　纪慈率先开口，声音温和：“那夜匆忙，未来得及细问。师小姐是如何看出那道士如是有异的？”他目光中带着真诚的好奇，并非审问，更像是同好之间的探讨。
　　师飞霜见他没有虚言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心中稍安，也放下了些防备，沉吟片刻，答道：“其实也并非十分确凿的证据。只是觉得他施法时的某些手势，不似中原道门传承，倒像是西夷人某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加之他落败后的神情，不单是沮丧，更有种图谋败露的恼怒。最后他潜入竹林与人密谈，所用的语言，虽听不懂，但发音方式与我曾听闻的西夷语有几分相似。”
　　她娓娓道来，条理清晰，观察入微，完全不像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纪慈听得认真，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师小姐观察之细致，判断之精准，令纪某佩服。不瞒小姐，我们事后审讯，那如是确是西夷派来的探子，假借斗法之名，意图传递我朝中边防虚实的情报。”
　　师飞霜心中一震，果然如此！她追问道：“那……玄灵真大师呢？他的法术，当真如此神奇？”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已久。
　　纪慈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丝略带深意的笑容：“玄灵真大师……确实有些手段。不过，呼风唤雨，或许只是恰巧窥得天时；点石成金，障眼法亦未可知。至于请神驱鬼，心诚则灵吧。”他话说得含蓄，但师飞霜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纪慈对玄灵真的“神通”也持保留态度，甚至可能知晓一些内情。
　　这个发现让师飞霜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知音。她忍不住将斗法当日觉得玄灵真法术有些“过于巧合”的疑虑也说了出来：“纪公子所言极是。飞霜亦觉得，那雨来得太过及时，金石之光华亦略显浮夸，不似真金沉稳。”
　　纪慈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似乎没想到师飞霜不仅观察力敏锐，连见到这等玄妙之事也能保持自己清醒的判断。他点头道：“师小姐慧眼。世间奇术异法众多，真伪难辨，唯有不盲从，细察之，明辨之，方可不被表象所惑。”
　　二人就着斗法大会的细节，又探讨起《山海经》中的异兽、古今志怪传奇，甚至聊到了一些地理舆图、风土人情。师飞霜发现，纪慈学识渊博，见解不凡，且毫无一般世家子弟的迂腐或浮夸，言谈间充满求真务实的精神。而纪慈也惊讶于师飞霜的阅读之广、思虑之深，许多观点往往能切中要害，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知不觉，竟聊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师飞英拿着棋谱回来，看到相谈甚欢的二人，打趣道：“看来我这棋谱是白拿了，你们聊得比下棋还有趣。”
　　纪慈和师飞霜这才惊觉时间流逝，相视一笑，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纪慈起身告辞，再次郑重向师飞霜道谢：“今日与师小姐一席谈，获益良多。改日若有新得的杂书奇志，定当与小姐分享。”
　　师飞霜心中微暖，敛衽道：“纪公子客气了，小妹才疏学浅，今日妄言，让公子见笑了。”
　　送走纪慈后，师飞霜回到枕霞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与纪慈的这番交谈，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不需要伪装，不需要算计，只是纯粹地交流想法，探讨疑问。纪慈的真诚、睿智和对她的尊重，都让她那颗因流言和算计而有些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她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套《山海经异兽图鉴》，想起书肆初遇，想起元宵偶遇，再想起今日的相谈甚欢。或许，祖母说得对，真诚，真的比完美的伪装更能打动人。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师飞霜觉得，自己在这座巨大的皇城里，似乎不再那么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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