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

　　化疗药物的副作用还在身体里翻涌，每走一步，骨头缝里都像嵌了细碎的冰碴，扎得人发疼。夏见青裹紧了米色的羊绒围巾，将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织物里，只露出一双没什么血色的眼睛，望着街边橱窗里暖黄的灯光出神。医生说这次指标还算稳定，再坚持两个疗程看看，可她自己清楚，身体里那团名为“生机”的火焰，正被无形的风一点点吹得摇晃。

　　她原本是想绕路去买那家老字号的糖炒栗子——陆知乔前几天还念叨着，说好想吃糖炒栗子啊。以前冬天两人窝在沙发里，她剥栗子壳剥得指尖发疼，陆知乔就凑过来用舌尖舔掉她指缝里的糖霜，说“比栗子还甜”。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街角那家咖啡店前，玻璃门上凝着薄薄的雾气，隐约能看见里面相拥的身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收紧。

　　那是陆知乔。她穿着那件夏见青去年生日送她的驼色大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而她怀里的人，是离夏，指尖染着明艳的酒红色指甲油，正笑着伸手去拨陆知乔的刘海，动作亲昵得刺眼。夏见青甚至能透过雾气，看到陆知乔眼底那抹她许久未见的鲜活——不是面对自己时的温和迁就，而是带着雀跃的、像孩子找到新玩具般的兴奋。

　　化疗带来的恶心和疼痛，在这一刻突然被一种更尖锐的痛楚覆盖。那痛楚从心脏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眼睁睁看着玻璃门里的两人相视而笑，看着离夏凑在陆知乔耳边说着什么，引得陆知乔低头轻吻她的发顶。

　　原来“白开水”的比喻，从来都不是她的错觉。她以为的安稳与陪伴，在陆知乔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廉价的日常。那些一起在深夜煮泡面的夜晚，那些她发烧时陆知乔守在床边喂水的清晨，那些陆知乔抱着她说“见青，有你在真好”的瞬间，就好像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夏见青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凉的水珠。她抬手抹了把脸，却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水。脚步终于能挪动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她没有再去买栗子，也没有回家的力气，只是沿着街边慢慢走，直到冰冷的风灌进衣领，才猛地回过神来——家里还炖着陆知乔喜欢的玉米排骨汤，她出门前特意调了小火，说等陆知乔下班回来就能喝。

　　多可笑啊。

　　回到家时，玄关的灯还是暗的，陆知乔还没回来。夏见青脱了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转身去了厨房。排骨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可她却觉得喉咙发紧，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关掉火，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

　　手机就在这时被她攥在了手里。屏幕亮起，拨号的页面显示着“知乔”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爱心表情——那是陆知乔当初非要设置的，说这样一看就知道是最亲近的人。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嘟——嘟——嘟——”

　　忙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夏见青盯着屏幕，又一次拨了过去。还是忙音，还是挂断。她像着了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号码，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直到不知道第几次，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刚想开口叫“知乔”，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笑意的女声：“喂？”

　　是离夏。

　　夏见青的声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指尖冰凉。离夏像是早就知道是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哦，是夏小姐啊？真不好意思，知乔现在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呢。”

　　“洗澡”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夏见青的耳朵里。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陆知乔在浴室里哼着歌，热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而离夏就坐在外面，拿着陆知乔的手机，故意接起她的电话，等着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陆知乔的声音，带着刚洗完澡的慵懒，模糊却清晰：“离夏，谁的电话啊？”

　　夏见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等着陆知乔的反应。她多希望陆知乔能问一句“是不是见青”，多希望陆知乔能接过电话，哪怕只是说一句“我晚点打给你”。
　　可离夏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个骚扰电话而已。”

　　“骚扰电话？”陆知乔的声音更近了些，似乎是走到了离夏身边，“那挂了啊，不是重要的电话，干什么要接，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们的时间”。

　　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夏见青的心上。她甚至能听到陆知乔语气里的不耐烦，仿佛她的电话是什么令人厌烦的打扰。原来在陆知乔眼里，她连“重要”都算不上。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陆知乔从浴室出来了。离夏笑着说：“那我挂啦。”

　　“嗯。”陆知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敷衍，之后便没了下文。

　　紧接着，就是“咔嗒”一声，干脆利落的挂断声。

　　夏见青僵硬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屏幕上已经回到了拨打电话的页面，“知乔”两个字还亮着，那个小小的爱心表情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里放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是她下午特意包的。白菜猪肉馅，是陆知乔最喜欢的口味。她还记得上次两人一起包饺子时的情景，陆知乔笨手笨脚的，包出来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歪歪扭扭，最后干脆把面团扔在案板上，撒娇似的抱怨：“见青，包饺子太难了！我不学了，以后都你包给我吃好不好？”

　　那时她笑着揉了揉陆知乔的头发，说：“好啊，以后我包给你吃，一直包到你吃腻为止。”

　　陆知乔当时抱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后背，声音闷闷的：“才不会腻呢，见青做的什么都好吃。”

　　可现在，饺子还冒着热气，那个人却在别人的身边，说着“浪费我们的时间”。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手背上，夏见青愣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她抬手去擦，却不小心碰到了嘴角，指尖传来一丝铁锈味。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滴鲜红的血正从嘴角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她慌了，赶紧去拿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嘴角，可血迹却像是渗进了皮肤里，怎么都擦不干净。血珠不断地从嘴角溢出，滴在桌布上，滴在饺子上，染红了雪白的饺皮。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传来嗡嗡的响声，化疗后的疲惫和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叙白。

　　江叙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头发上还沾着雪花，正急切地向她跑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见青！见青你怎么了？”

　　夏见青想开口说话，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看到江叙白伸出手，似乎想扶住她，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陆知乔去年冬天吃饺子时的笑脸，和此刻桌上那盘被鲜血染红的、再也没人会吃的饺子。

　　雪还在下，无声地落在窗外的树枝上，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喧嚣，也覆盖了她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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