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今日乃叶绾入宫之日。
　　叶绾以“贵人”的身份入宫，住处是离温卿月宫殿不远的一处精巧宫室。
　　内务府太监谄媚地说：“这可是温贵妃娘娘亲自为您挑的，娘娘对您真是上心。”
　　叶绾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腔。
　　姐姐……果然在等她！
　　她甚至能想象出姐姐为她布置这里时温柔的模样。
　　午后，温卿月宫中来人：“贵妃娘娘召叶贵人前往问话。”
　　叶绾精心打扮，怀揣着月形吊坠，如同奔赴一场盛大的重逢。
　　她走过长长的宫道，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踏入殿门，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温卿月高坐主位，一身贵妃华服，璀璨夺目，却冰冷得像一尊玉雕。
　　她正在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兰草，眼皮都未抬一下。
　　殿内并非只有她们。
　　身边的女官，几位有头脸的管事嬷嬷，甚至还有一两个低位妃嫔，都侍立在一旁，仿佛在“观摩”。
　　这根本不是一个重逢的私密空间，而是一个公开的、等级森严的审判场。
　　“臣妾叶绾，参见贵妃娘娘。”
　　叶绾压下心悸，依礼下拜。
　　一片死寂。
　　只有剪刀修剪枝叶的“咔嚓”声，清晰得刺耳。
　　许久，温卿月才放下金剪，用帕子擦了擦手，目光终于落到跪着的叶绾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只有打量货物般的审视，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倦。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叶绾依言抬头，竭力想从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暖意。
　　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模样倒还周正。”
　　温卿月微微侧头，对旁边的女官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一盆花，“就是瞧着怯生生的，不大气。既入了宫，便是陛下的人，这副小家子气，得好好改改。”
　　女官赔笑：“娘娘说的是。叶贵人初来，还需娘娘多加教导。”
　　“教导？” 温卿月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本宫哪有那个闲工夫。既是江湖选上来的，规矩差些也是常理。陈嬷嬷。”
　　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应声出列。
　　“叶贵人就交给你了。宫规礼仪，一样样地教，一样样地考。学不好，便不必出来丢人现眼了。”
　　这是要将她禁足学习，等于一入宫就被打入“冷板凳”！
　　叶绾浑身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座上那人。
　　这是她的温姐姐？这是那个说“接你回家”的人？
　　温卿月似乎才想起她还在跪着，挥了挥手：“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见了本宫都这般失仪，日后见了陛下、太后，岂不更要闯祸？”
　　句句是理，句句如刀。
　　叶绾僵硬地起身，腿在发颤。她看见温卿月腕间露出一截熟悉的银绳——和她的那根一模一样。
　　可戴着它的人，此刻却如此陌生。
　　温卿月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腕间的银绳。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用广袖遮住，动作带着明显的不悦与避嫌。
　　这个细微的动作，成了压垮叶绾的最后一根稻草。
　　温姐姐……在嫌弃与她的这点关联？
　　她是温姐姐吗……
　　…..应该不会是的。
　　“召见”草草结束。
　　叶绾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陈嬷嬷“请”回自己宫中，开始了严苛的管教。
　　傍晚，温卿月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了。
　　名义是“查看学习进度”。
　　屏退左右后，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叶绾心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姐姐上午是不是在做戏？现在是不是要来解释？
　　温卿月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冷香。
　　叶绾忍不住抬头，眼眶已红。
　　然而，她看到的不再是上午那种公开的冰冷，而是一种更深的、私密的残酷。
　　“很委屈？” 温卿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语气却比上午更加讥诮，“以为入了宫，就能靠着那点旧情，在本宫这里得到特殊关照？叶绾，你未免太天真了。”
　　“这里是皇宫。本宫是贵妃，你不过是个侥幸入选的贵人。你我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和眼神。本宫留着你，不过是看在温相的面子上，全了这段举荐之谊。你若安分，宫里自有你一碗饭。你若妄图借本宫之名行任何事，或是对外透露半分过往……”
　　她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本宫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后悔莫及。”
　　说完，她直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疏离，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从未说过。
　　“好好学规矩。”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门被关上。
　　叶绾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泪如雨下，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月形吊坠从她怀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看着它，只觉得那温暖的光泽，此刻无比讽刺。
　　所有的期待、信任、甜蜜的回忆，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她忽然想起温卿月曾教她的一句诗：“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原来，人心真的可以变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
　　叶绾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捡起地上的月形吊坠，紧紧攥在掌心，那坚硬的触感让她定神。
　　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姐姐教她“等闲变却故人心”的下半句是“却道故人心易变”，意思是“轻易地变了心，却反而说情人间就是容易变心的”。
　　姐姐是在用全诗提醒她：不要轻易相信表面的变化？
　　还是……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的温姐姐？
　　她擦干眼泪，唤来分配给她的、看起来最老实的一个小宫女，状似无意地打听：“我今日见温贵妃娘娘，真是风华绝代。只是……与我听闻的温家大小姐，似乎气质上略有不同？”
　　小宫女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贵人您有所不知。宫里这位贵妃娘娘，并非温相嫡出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温大小姐，据说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早已离京，去向不明了。如今这位，是温相一位早逝庶弟的遗孤，养在府里，算是堂小姐，因着温相的关系才入了宫，得了贵妃位份。”
　　“堂妹” ！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叶绾混乱的脑海。
　　她猛地想起进宫前，温姐姐那封“给堂妹的信”，想起她曾轻描淡写提过“与堂妹不睦”。
　　难道……眼前这个冷酷的贵妃，就是那个与姐姐不睦的堂妹？姐姐让我入宫，不是为了见她，而是为了……对付她？或者，是利用我进入这个堂妹的势力范围？
　　无论是哪种可能，一个事实清晰起来：她此刻孤立无援，且很可能身处一个冒充者的敌营中心。
　　这个“温贵妃”是敌人。
　　那位被派来“教导”她的陈嬷嬷，开始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
　　宫规严苛，要求极高。
　　但在一次叶绾因疲惫差点摔倒时，陈嬷嬷迅速而隐蔽地扶了她一把，力道稳健。
　　叶绾抬头，对上陈嬷嬷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上午那些旁观者的嘲讽或冷漠，而是一种深沉的平静，甚至在她站稳后，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接下来的“教导”中，陈嬷嬷的严厉依旧，但每当讲解到后宫人际、各方势力、生存要点时，她的语气会格外清晰缓慢，目光也会有意无意地多停留片刻。
　　叶绾忽然明白了。
　　这个陈嬷嬷，恐怕不是“温贵妃”的人。她是真正温姐姐安排的人！是姐姐在如此险境中，依然为她布下的保命符和引路人！
　　上午那场公开的“下马威”，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温贵妃不喜叶贵人”，从而让她脱离焦点，获得相对安全的空间来学习和观察。
　　派来陈嬷嬷，名义上是惩罚和监视，实际上是保护和教导。
　　姐姐没有抛弃她。
　　姐姐在用一种更曲折、更痛苦的方式，在守护她。
　　这个认知，比直接的温暖更让她心痛，也让她生出了无穷的力量。
　　夜深人静。
　　叶绾没有睡。
　　她坐在窗边，望着远处“温贵妃”宫殿的灯火。
　　手中紧紧握着月形吊坠和那根银绳。
　　“姐姐，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不在这里，或者，你不能以真实的身份在这里。有一个堂妹占着你的位置，对你，对我，都可能充满敌意。”
　　“所以你把我扔进来，不是让我享福，是让我战斗。”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推开我，是为了让他们忽略我，好让我在暗处看清局面，悄悄长大。”
　　“你给我派来了陈嬷嬷，是给了我刀和铠甲。”
　　她将吊坠贴在胸口，银绳重新戴回手腕。
　　眼神里，少女的天真和脆弱被一点点剥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坚硬的决心和冰冷的锋芒。
　　“好。”
　　“姐姐，这场戏，我陪你演。”
　　“不管这个温贵妃是谁，不管前面有多少阴谋。”
　　“我会好好学规矩，我会在这座宫殿里活下去，站稳。”
　　“我会找到你，或者……等你回来。”
　　“到那时，我不再是需要你保护的小女 孩。”
　　“我会成为，能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温卿月挥退所有人，独自走入内室。
　　门关上的瞬间，她挺直的背脊骤然垮塌，踉跄一步扶住桌沿，脸色惨白如纸。
　　她抬起手，看着腕间那根银绳，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将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和血腥气狠狠压了回去。
　　眼前全是叶绾最后那双破碎的、绝望的眼睛。
　　“绾绾，对不起……”
　　“姐姐必须让你恨我，必须让你觉得孤立无援。”
　　“只有这样，那些盯着我的眼睛，才会忽略你，才会觉得你没有价值，不值得对付。”
　　“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最残酷的环境里，最快地学会保护自己。”
　　“爱你，所以必须亲手斩断你的羽翼……逼你自己长出更坚硬的铠甲。”
　　她走到窗边，望向叶绾宫殿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凌厉。
　　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她派去的“陈嬷嬷”，会是真正教导和保护叶绾的人。
　　她散布的“冷酷”名声，会是叶绾最好的护身符。
　　“恨我吧，绾绾。” 她在心里轻声说，“等你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那一天，如果你还愿意……姐姐再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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