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处处是神人，原来外面也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姬承雪随手试着弹了几个音调，道：“卫凌风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邝迁么……”他抬眼看向三个屏息的少年，金色眼眸在灯下顾盼生辉，“他每次送的莲子酥外皮都用了鸡蛋，宁客卿不吃带鸡蛋的点心，所以我都分给府中纸人了。”

　　李絮“噗嗤”笑出声，又慌忙捂住嘴，燕无霜肩头微颤，殷宁则轻轻“啊”了一声。

　　“我不喜欢吃味道苦的东西，幼年时听陛下说过，母亲少年时长在江南，她才是那个喜欢摘莲蓬吃莲子的人。”

　　“我见到邝迁时，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我母亲……姬教宗要我教导他，我问过他为何要来我门下，他说他是长公主的奴婢，长公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姬承雪手中拨子在弦上一压，音色转沉，“然后我就明白了，他想做我母亲的入幕之宾，苦于没有门路，实在是不得已才来我门下观艺。”

　　殷宁：“啊？”

　　燕无霜：“啊？！”

　　李絮瞪大了眼睛，师尊少年时竟然这么迟钝么？

　　燕无霜不可置信：“师叔，您当时竟然是这么想的？”

　　姬承雪用拨子在弦上轻轻一拨，神色坦然：“不然呢？他每次见我，眼神都躲躲闪闪，说话也支支吾吾，我又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恶鬼，若不是他自己心中有鬼，何至于此？”

　　殷宁轻叹：“师叔……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见了您紧张？”

　　“紧张？怎么可能？”姬承雪挑眉，金眸中流露出几分不解，“我在黄金城参赛时，虽然有个‘霸王’的外号，但我在华京可没有于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拔刀杀人，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李絮忍不住小声嘀咕：“师尊难道从没想过，他可能是……倾慕您？”

　　琵琶声戛然而止。姬承雪怔了怔，随即失笑：“倾慕？他明知道我最不喜苦味，每次送来的食盒里都装着莲子酥，这若是倾慕，那黄金城内支持我的拥簇，在我退役时哭得如丧考妣，难道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的父母？怎么可能嘛，那些拥簇舍不得我退役，是因为我让他们赢了很多钱，邝迁……我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三个少年却齐齐愣住。燕无霜与殷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他们这位师叔是本教公认的天才，在人情世故上怎会这般……

　　李絮倒是听懂了姬承雪的意思——师尊眼中邝迁的所作所为可能还不如黄金城那些买师尊赢的赌徒，赌徒好歹是拿真金白银砸下去支持师尊的……有来有回才能处出情分嘛。

　　“那……卫将军……”李絮小心翼翼地追问，“他是不是待师尊很好？”

　　琵琶声又起，这次调子轻柔了许多，像融化的雪水流过山涧，姬承雪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啊……他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也算不得见面，他用十块金锭和一张箜篌砸歪了将军府后院的一棵树。”

　　“我刚退役那时实在无聊，便把之前学过的一堆乐器全找了起来，又花钱开了一家叫瑟然居的乐楼，不谈风月只谈音律故事，规矩写的清清楚楚，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堆世家公子死皮赖脸黏过来……真的特别烦人。”

　　“虽然我有左羽林卫大将军这个官职在身，但也拦不住这些狂蜂浪蝶，毕竟给乐楼送礼不算犯法，我也不能把他们全部抓进天牢……没想到我越是拒绝，送礼给我只求在我身下雌伏一夜的世家公子就越多，从太清宫前一直排到将军府门口，能绕华京城两圈半还有余。”

　　“但他们送的那些东西我都不缺，我那时年少贪玩，就想听有趣的故事，所以他们的礼物向来不进内室，从哪里送进来的，我就从哪里直接扔出去。”

　　“那时卫凌风刚当上右金吾卫大将军，他为自己作词的一首歌《八方》准备了一笔润笔费，把十块金锭和一具箜篌用丝绳和棉纸捆好之后，直接从后墙扔了进来，不得不说他的手法不错，没有砸到人。”

　　“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个俗人，没想到他在棉纸上写了一个鬼故事，他文采一般，故事本身倒有些乡野趣味，所以我给他谱了曲，把十块金锭和曲谱送了回去。只留下了那把箜篌。”

　　“他虽是出身军旅，却闻弦歌而知雅意，在夜半巡街之后必然会来瑟然居墙外坐上一夜，用他之前四处漂泊时听的故事换我的曲子，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有个外甥叫苏平安，也在羽林卫任职，要我帮忙护一下他外甥，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平平安安。”

　　燕无霜道：“卫将军很善良呢，带着个孩子在外漂泊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把孩子送进羽林卫，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后来呢？”李絮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卫将军知道师尊您是瑟然居的主人吗？”

　　姬承雪道：“他那时不知。直到陛下为他和窦懿赐婚那日，母亲在府中设宴，我们三人才算正式见了面。”

　　“那日邝迁也在，他坐在母亲下首，穿着新赐的绯色官服，眼神却总往我这边飘。”姬承雪微微蹙眉，“宴至半酣，母亲命人取来一架箜篌，要我奏曲助兴。”

　　“邝迁那日格外反常，目光在我与卫凌风之间来回逡巡，说话时指尖都在发颤，”姬承雪微微蹙眉，“我原以为他是因面见母亲而紧张，现在想来……”

　　“倒是卫凌风，在行礼后忽然抚掌笑道：‘原来为《八方》谱曲的，竟是将军。’”

　　姬承雪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才知道那具箜篌是他寻访多年才从一乐户家高价购得，他也没想到竟然是我给他谱的曲子……”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姬承雪指尖一顿，抬头问道：“小苏？”

　　门外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来吧。”

　　进来一位身形英挺的男子，姬承雪回头对三人道：“这就是卫将军的外甥，是个得力的人。”

　　苏平安见状，知道这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便直接道：“我们今夜巡街时，在平康坊发现了一只红色的罗刹。”

　　姬承雪放下琵琶起身：“我给你们留了那么多法器，你们竟然压服不了区区一只罗刹么？”

　　苏平安面露难色：“今夜有十余位公卿一起约好了在平康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我们投鼠忌器，实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姬承雪微微点头：“我亲自走一趟吧。”

　　他对着燕无霜和殷宁一笑：“小燕你已经见识过罗刹了，宁宁身体还没好，不能看这鬼东西，你们两个先睡吧。”

　　“乖徒儿，为师带你去长长见识。”姬承雪摸出一把匕首，连着一块眼纱一起递给李絮：“蒙上眼睛，握紧这把刀，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可不是在街头打架。”

　　李絮一把抓过匕首，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姬承雪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好孩子。”

　　——

　　时年四十岁的姬蘅又一次从自己的睡梦中惊醒。

　　帝国的统治者已经有些时日没享受过安稳的梦境了。他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深夜醒来，有时是梦到自己正在批阅无穷无尽的公文，有时是因坠落或追逐的惊梦而醒，有时甚至是梦到他的臣子们站在床边的黑暗中，用阴晴不定的表情盯着他，还有的时候只是单纯的醒来，没有缘由的醒来。

　　他必须要盯着头顶的纱幔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但这一次不一样。

　　他以前从未梦到过那样诡异的景象，像木偶一样被一团苍白色的触手操控，一道一道政令由他的皇后和皇后怀中那个只有七八岁的白发女孩发出，而他只能看着。

　　他在梦中的身份似乎是一个旁观者——但他也不是很确定这一点，因为梦中的记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消散，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在脑海里化作了朦胧的烟雾。

　　值夜的宦官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主人已经醒来，仍然在压低呼吸，生怕惊扰了皇帝的梦乡。

　　这很好——皇帝这么想着，掌控着整个天下的统治者需要思考一会。一个人，安静的思考。

　　华京的阴气似乎太重了。

　　姬蘅有所不知，某些针对他的黑暗正在腾卷、流淌，并且早在旁人注意之前就已经变得翻动不休。

　　他只是在想，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那么祯祥与妖孽，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的皇后是薛家的妖女，他的皇姐也是妖女，但妖女与妖女也并不相同——圣水禅院的住持曾说世间的邪祟绝不会少，他们或是隐藏在良俗难以触及的角落，或是披上了一层光鲜的外衣。他们如跗骨之疽一般盘踞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黑暗中涌动，等待着火光暗淡的那天。

　　他们至今为止还没有成功过，但谁能保证他们以后不会成功呢？

　　姬蘅在少年时见识过圣水禅院的法会，从那以后他就总是会做噩梦，有时是梦到自己成了圣坛上被绑缚的祭品，有时他自己也是无遮大会中的一员，但梦境最终都终结于吞没一切的黑暗。

　　他知道宸天教之所以选择自己，一是因为他是姬芷的弟弟，他对姬芷可谓是言听计从；二是他这个人和世家关系不深，性子又软弱，正适合成为一个傀儡。

　　准确来说，在宸天教的教长和教司中，很少有人真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姬蘅这个皇帝，即使他是天下名义上的共主。

　　即使是各大世家，也不认为这个皇室支系的姬氏子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地方。

　　但他的到来还是让他们感到一些快慰。无论如何，一个姓姬的人总比一些阉人要更容易接受，虽然他还是个离不开姐姐的孩子，但一个女人又能成什么气候？

　　他登上龙椅的旅程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官员被他的身份震慑，阉党的爪牙则干脆利落地被黑衣的从者杀死。当他进入华京时，所有的官员、包括亲阉党的人都已经知道这次去京继位的宗室子有着庞大而神秘的势力作为后盾。

　　几大世家早在之前就已经派人前往迎候，或者说试探，他们发现在姬蘅的身边有一个绝代丽人，这个女人就是姬蘅的姐姐姬芷，她用出众的口才说服了这些昏聩的贵族，也许其中有秘术的效果。

　　她身边还跟着两个似乎只有三四岁的男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虽是男孩却生得婉约绝丽，金色眼睛匀净得就像琉璃，发长委地，亮如生漆，他跟在姬芷身边很少说话，像少女般沉默；另一个长相勉强算清秀可人，但性格过于活泼，活泼的甚至有些讨人厌。

　　他们没有姓氏，姬芷管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叫小雪儿，姬蘅叫他们小外甥，有人便猜测这是姬芷和某个男人春风一度生下来的两个野种。

　　但不管怎么说，世家已经做好了迎接一个新皇帝的准备——看起来他有足够的实力去和阉党对抗。

　　但阉党们并没有感到威胁，他们虽然看出姬芷具有强大的秘术，但姬蘅身边毕竟只有十几个人，而阉党则掌握着接近一半的朝中重臣，阉党首领赵亥的义子李眉辞则统率着金吾卫。

　　然而，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眉辞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有着北陆的凶残和东陆的狡诈，但比起姬芷来，他的心机手段就太少了。

　　他可以靠着和朝臣斗争保证自己的权力，却只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使得他看到了卫凌风这个属下的叛逆，却错估了姬芷的反应。

　　在他看来，无论当朝的是哪个皇帝，背后是阉党还是世家，只要他手里还有金吾卫，就只能被双方拉拢。

　　他的思路并不能算错，但这只是东陆政治逐渐演化后的玩法，他甚至忘记了，在自己的家乡，“政治妥协”这种事情只会在勇士的马刀下变成血淋淋的碎片。

　　而姬芷的两个孩子据说就是和一个归化的胡人边将生下来的。

　　为将来的朝堂筹划时，李眉辞也将阉党的领袖们请到了自己的宅邸，皇帝还没有正式登基，内监们还来得及在宫廷中布置新的秩序——或者说，是旧的秩序。

　　他们坚信这个新皇帝依然不会推翻内廷制度，只要皇帝还需要内监，他们就依然会掌握朝政。

　　和世家想法一致，他们也认为在官场上，皇帝那些毫无根基的后台是斗不过自己的。而如果靠武力，十几个人又怎么斗得过金吾卫？

　　“亥以为天下大势，须以谋定，而后继之以令”，这是阉党首领赵亥对李眉辞在最后一次会议上说的话，意思是说朝堂上的斗争，靠的是权谋和政令，姬芷总得守这个规矩。他说完之后，阉党们纷纷点头称是。

　　然后那个被姬芷叫做“小雪儿”的男孩子翻墙进去了。

　　一刻钟之后，这个男孩走了出来，打更的更夫发现只过了不到一刻钟，这个孩子就已经有正常的十岁孩子那么高了，而李府内血气冲天。

　　在那个晚上，李府从上到下一百三十人，宾客三十五人，无一生还，尸体甚至不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他们都被搅碎了，稍微完整的部分上还有牙印。

　　这个晚上过后，世家们不无后悔地发现，他们之前过于谨小慎微，阉党的首恶在一夜之间暴毙，之前依附阉党的大臣并不会因此反攻，而是立即倒向皇帝一边。

　　在李府被灭门的当晚，宸天教的另外一个教宗徐丹臣带着两个教长进入了天启。

　　至此，宸天教的高层都集中在了姬蘅的身边，他登基最大的阻碍消除了，世家在欢喜于阉党瞬间崩溃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威胁。可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和阉党是完全不同的，毕竟世家的深厚根基与阉党的一时之强势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开始向宸天教释放出合作的信息，和他们接洽的依然是姬芷。

　　但姬芷的野心并不止于此，当世家还在筹划着如何从新皇帝那里得到更多的利益，比如分化打压那些归化的胡人军官和并非世家出身的汉人军官。

　　在他们看来，只有利益才能让政见不同的人坐到一起，理论上说，这是正确的，但那只是凡人的理论。

　　当在帝都头一次登场的卫凌风带着两千名金吾卫包围了世家的会场时，很多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御史大夫宣读了圣旨，王柳二家以“结党乱政，行止僭越，结交外吏，包庇逆党”等十条大罪被桎梏入狱，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申诉的机会。

　　姬芷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愉悦，她并非为了天下太平，这场政治斗争只是她这个姬教宗用来取悦羽人父神“灵”的献祭仪式——切割掉一个庞大存在的腐肉，哪怕只有一部分。

　　而作为一国长公主，她讨厌对皇权本身指手画脚的世家，讨厌到宁可引边军入京也要把他们的脊梁骨打断，哪怕代价是让江山改朝换代。

　　在大周，世家的权力比皇权还要稳固，姬芷向来讨厌这种稳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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