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司晴的车将季若虞送到公寓楼下，便优雅地离开了，留下一句“早点休息，代我向明御问好”和一阵若有若无的高级香水味。
　　季若虞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空荡荡的公寓里一片漆黑冰冷，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为她亮起的灯。
　　司晴的话语和那温柔却刺眼的笑容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小侄女”、“他很放心不下”、“代我问好”……
　　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到司晴那完美笑容下的疏离和某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是一个来自“他的世界”的女人，优雅，得体，和他……很“般配”。
　　而自己，只是一个需要他“放心不下”的麻烦，一个寄人篱下的、见不得光的“小侄女”。
　　巨大的失落和自卑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没有开灯，就这么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声音有些杂乱，试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率先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跌进门内，勉强扶住了玄关的墙壁才站稳。
　　是许明御。
　　他回来了。
　　季若虞猛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过去。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领带被扯得松垮，衬衫领口敞开着，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眼神因为醉意而显得迷蒙涣散，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切的疲惫。
　　他看到黑暗中蜷缩在沙发上的她，似乎愣了一下，努力聚焦视线。
　　“……若虞？”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含混不清，“怎么……不开灯？”
　　他摸索着想去按墙上的开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季若虞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泪痕，慌忙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怎么喝这么多？”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更多的是担忧和心疼。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酒气更重，还混合着烟味和一些陌生的应酬场合的气息。
　　许明御几乎将大半重量都靠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沉重的压力让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咬牙撑住了。她扶着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到沙发边，让他坐下。
　　“水……我给你倒水。”
　　她转身想去厨房。
　　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他的力道很大，握得她有些疼。
　　“别走……”他低声说，声音含混，带着一种醉酒后罕见的脆弱和依赖，与他平日里冷硬的样子判若两人，“……陪我说说话。”
　　季若虞的心猛地一颤，停住了脚步。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总是冷静的，掌控一切的。此刻的他，却像一只受伤的、卸下了所有防备的野兽。
　　她顺从地在他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没有抽回手。他的手心很烫，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她心跳失序。
　　许明御闭着眼睛，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似乎极其难受。
　　她靠近。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上他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里的褶皱。
　　她的触碰很轻，却让许明御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醉意朦胧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努力想看清她。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浓烈的情绪。
　　“若虞……”他又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
　　“嗯，我在，小叔叔。”她轻声应着，眼眶又开始发热。
　　“对不起……”他突然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深深的愧疚，“……吓到你了……那天……”
　　他指的是他告知要结婚的那天，她的崩溃。
　　季若虞的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她摇着头：“没有……没有吓到……我知道……小叔叔你有苦衷……”
　　“苦衷？”许明御嗤笑了一声，笑容苦涩而自嘲，“哪有什么苦衷…就是没本事…护不住想护的人…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他的话像是破碎的玻璃，扎得季若虞生疼。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问：“那个…司小姐……她对你好吗？”
　　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问题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
　　许明御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若虞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空茫地看着天花板，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什么是好？”
　　“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她看中的是许家…我看中的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地闭上了眼睛，眉头锁得更紧。
　　看中的是什么？
　　是能让你暂时安全吗？
　　季若虞在心里无声地问着，眼泪流得更凶。她宁愿他看中的是别的，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保护她。这种保护，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沉重的包袱。
　　“小叔叔……”她哭得不能自已，声音破碎。“…我不要你这样……如果我离开……”
　　“不准！”
　　许明御猛地打断她，眼睛骤然睁开，即使醉意浓重，那眼神里也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锐利和恐慌。他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紧，攥得她生疼。
　　“不准再说离开！听到没有？！”
　　他的反应激烈得吓了季若虞一跳。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慌和强势，一时间忘了哭泣。
　　许明御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的凶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痛苦和无奈。他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腕上被攥红的皮肤。
　　“不准走……”他再次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这在他身上是绝无仅有的，“哪里都不准去…就待在这里，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酒精让他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和占有欲。他害怕失去她，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困境的愤怒。
　　季若虞的心被他这番话彻底搅乱了。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听着他近乎霸道又带着脆弱的要求，所有的不安、醋意、委屈似乎都被一种巨大的、酸楚的心疼所覆盖。
　　她反手握住他滚烫的手，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她不知道除了承诺，还能用什么来安抚他此刻的痛苦。
　　许明御似乎得到了保证，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醉意和疲惫再次席卷而上，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涣散，头慢慢地、无意识地靠向了她的肩膀。
　　他的重量再次压下来，混合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带来一阵战栗。
　　季若虞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
　　他就这样靠着她的肩膀，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似乎睡着了。
　　但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没有松开。
　　客厅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季若虞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和颈窝处灼热的呼吸，心里乱成一团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他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想把他放平在沙发上。
　　许明御似乎被惊动，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搂向自己，像抱着一个大型玩偶，寻找着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季若虞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脸颊，烧得厉害。这个拥抱过于亲密，远远超出了叔侄之间的界限。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和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本身那股冷冽的气息。
　　她想推开他，却又贪恋这片刻的、虚假的温暖和靠近。最终，她只是僵硬地任由他抱着，一动不敢动。
　　许明御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再动弹，沉沉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季若虞也渐渐被疲惫和这种诡异的安心感侵袭，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她抵不过困意，靠在他的怀里，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深人静。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许明御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娇小的身躯搂得更紧。他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被什么惊醒，猛地睁开了眼睛。
　　醉意尚未完全消退，头痛欲裂。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
　　他正紧紧抱着季若虞，而她就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正沉，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眼底闪过震惊、懊恼和一丝慌乱。他几乎是想立刻松开她，但手臂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贪恋着怀中的温暖和柔软。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睡颜纯净而脆弱，像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瓷娃娃。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鼻尖微红，嘴唇微微嘟着，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一股汹涌的、几乎无法抑制的爱怜和疼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克制了太久的情感，在酒精和深夜的催化下，终于冲破了牢笼。
　　他的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却又重重地，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吻——有无尽的疼惜，有深沉的愧疚，有无法言说的爱意，还有……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一触即分。
　　如同触电般，他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自己这个越界的举动烫伤了。眼底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自我厌恶。
　　他最终还是……失控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极大的自制力，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仿佛生怕惊醒了她。然后，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像是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沙发上，原本“熟睡”的季若虞，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在他醒来之前，她就被他的动作惊醒了。
　　她感受到了那个落在额头上、沉重而滚烫的吻。
　　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吻。那其中的重量和温度，那其中包含的复杂情绪，让她浑身战栗，大脑一片空白。
　　她紧闭着眼睛，假装仍在熟睡，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小叔叔他……
　　他刚才……
　　脸上瞬间变得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一种巨大的、陌生的、让她恐慌又隐隐悸动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那个吻，超出了所有的界限。
　　这一夜，注定无人再能安眠。
　　一个在卧室里烦躁地抽烟，试图用尼古丁压下内心翻腾的罪恶感和那失控的情感；
　　一个在客厅沙发上睁着眼睛到天亮，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额头上的吻，心里乱成一团，整个世界仿佛都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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