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缘之亡羊补狼

　　苍夜正凝神修剪着一盆青松盆景，银剪起落间，枝叶轻轻飘落。

　　云法悄步而入，躬身禀报：“尊上，青绵求见。”

　　苍夜轻哼一声，手中银剪未停：“这么早来，准没好事。”

　　云法微微垂首：“联姻之事本就艰难，尊上早该料到。”

　　“本尊从没抱太大希望。”苍夜抬手剪去一枝横生的杂枝，“一只瞻前顾后的小绵羊，果然成不了事。”

　　云法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既然如此，是否该将此事交给别人？”

　　“换人？”苍夜终于放下银剪，抬眼看向云法。那双碧眸中寒光一闪，“那你觉得，交给谁更合适？”

　　“这......”

　　“当年让你们八大护法去林家，连大门都进不去。”苍夜语气渐冷，指尖轻叩紫檀案几。

　　云法的头垂得更低了：“尊上明鉴，林府有股诡异力量保护，我们八人合力也难以突破。再说……再说……”他喉结滚动，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说！”苍夜不耐地喝道，指节重重叩在案上。

　　“若真得手了，日后仙子知道真相，必定恨您入骨！”云法硬着头皮道。

　　“恨又如何？”苍夜轻笑一声，指尖掠过案上白玉镇纸，“我不介意她的爱里掺着恨。爱恨交织，才最刻骨铭心。”

　　“那尊上的意思是……”云法问得小心翼翼。

　　苍夜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垂眸欣赏起刚修剪好的盆栽：“这盆百日媚兰，是本尊耗费百年心血培育，世间仅此一株。”他指尖轻抚过娇艳的花瓣，“你觉得如何？”

　　“尊上亲手培育的花，”云法躬身应道，“自然是世间无双的珍品。”

　　苍夜唇角微扬：“既然小绵羊非要见本尊，那就让她进来吧。”

　　云法躬身退下后，殿内只剩苍夜一人。他指尖轻抚过媚兰娇艳的花瓣，低语如叹息：“是最好的，也是最毒的……恰如人心。”

　　不多时，云法引着青绵进来。听着她急切说明来龙去脉，苍夜却始终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青绵暗自诧异：眼前这从容不迫的男子，与那天急切求娶林姐姐的狼，简直判若两人。为何今日如此波澜不惊？

　　“眼下该怎么办？林姐姐对您也是朝思暮想，可是……”她语带犹豫，声音轻柔。

　　苍夜并未回答，只拈起一段刚剪下的花枝。指尖稍一用力，媚兰断处渗出幽蓝汁液，一滴滴落入白玉小瓶中，诡艳而危险。

　　青绵心中微恼，却仍保持着温婉语气：“尊上可否明示？平日自称神通广大，如今怎的沉默不语？莫非……也有为难之处？”她刻意放缓语调，字字轻柔却暗藏锋芒。

　　“放肆！竟敢对尊上无礼！”木法突然现身，衣袂带风，厉声呵斥。

　　青绵心中虽怯，面上却依旧平静：“小女子不敢无礼，只是心系林姐姐安危，一时情急罢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让木法一时语塞。

　　苍夜闻言放声长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绵羊！”

　　木法面色青白交错，凑到苍夜耳畔低语：“尊上，这羔羊实在猖狂！不如就依河法所言，何必固守那二十年之约？每日取血供养，岂不......”

　　苍夜唇角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指尖轻抚玉瓶：“不急。”他眼波流转间似有幽光闪烁，“好戏，总要慢慢唱才有趣。”

　　见二人附耳低语，青绵心头微沉，正要开口，忽然腹中传来一阵轻响。她这才想起自己已近一天没吃东西。从清晨匆匆赶往林府，又从杏花村疾行返回齐府，几十里奔波早已让她饥肠辘辘。

　　“怎么？莫非本尊养的那只雪翎信鸽，竟叫你偷偷吃了不成？”苍夜挑眉看来，语气带着调侃。

　　青绵面颊微红，轻声道：“为尊上的事奔波整日，粒米未进……实在失礼了。”她说着，眼角却忍不住瞟向案上果盘。

　　苍夜闻言，眸光微动，心底竟泛起一阵涟漪——这傻绵羊，倒是一片赤诚！

　　“木法，吩咐丫鬟准备些素膳来。”苍夜淡淡吩咐道。

　　见木法虽面色不悦却仍领命而去，青绵心中稍慰。这狼虽处处利用她，倒还知道她爱吃素的习惯。

　　不多时，几样精致小菜并清粥小点摆了上来。青绵起初还顾及礼仪，小口慢咽，但饥饿感汹涌而来，很快便顾不得那许多，吃得又快又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木法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苍夜也略显讶异——这般吃相，与平时那只怯生生的小绵羊简直判若两人。

　　“慢点吃，膳房还有的是。”苍夜拿起玉勺，亲自盛了碗汤羹递到她面前，“先喝口汤顺一顺。”

　　青绵接过来小口啜饮，袖口沾染汤渍也浑然不觉。

　　“这汤滋味甚好……”她眼睛一亮，将空碗轻轻推回，“可否再添一碗？”

　　苍夜又盛了一碗递过去，青绵接过便细细品尝。热汤下肚，她只觉全身温暖，忍不住暗想：若这狼能一直这般温文尔雅，林姐姐嫁了他倒真是桩福事！

　　“这狗肉汤是云法亲手熬的，他做的汤羹，本尊向来喜欢。”

　　苍夜话音未落，青绵手中汤碗险些跌落。“狗肉汤？这是……苍黄的？”她指尖微颤，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

　　“哪能真用你送来的那只！”苍夜淡淡说道。

　　青绵刚放下心，却听他又道：

　　“你带来那只，昨天就已经享用完了。不过是本尊觉得味道很好，今天又命人新宰了一只。”他执勺轻搅汤盅，语气悠然，“眼下，也就只剩这锅汤了。”

　　青绵眼前骤然发黑，耳中嗡鸣，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没有倒下。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不是怕，是怒，是极致的愤怒与冰寒交织的失望。

　　“尊上既已当着我兄长之面应允暂留它性命，为何转眼便出尔反尔？”她猛地抬头，眼中因愤怒而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难怪……难怪林姐姐心存顾虑！原是尊上……根本不知信义为何物，所言所诺，皆可随意撕毁！”话音未落，她竟一把抓起面前那只还残留着些许汤渍的碗，将剩余的小半碗汤，狠狠泼向苍夜！

　　浓稠微烫的汤汁，顺着苍夜玄黑的衣襟淋漓而下。他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只那双眼，幽深得望不见底。

　　青绵气得浑身发颤，胸腔剧烈起伏，泪珠在眼眶里拼命打转，被她死死忍住。

　　“大胆！”木法怒喝一声，身形疾动，掌风已至青绵面门，却被苍夜抬手阻止。

　　“退下。”苍夜声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木法躬身领命，瞬间隐去身形。殿内顿时只剩二人相对，空气凝重得仿佛冻结。

　　“你说是我害了那狗，可曾细想过它因何而死？”苍夜凝视着青绵，玄袖轻拂去衣襟汤渍，“你这小羊羔，心里应当比谁都明白。”

　　“尊上此言何意？难道还是我亲手害了它不成？”青绵抬眸，眼中泪光犹存。

　　“你既口口声声说本尊与它同宗同源，可知何为狼？”苍夜向前一步，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我不过是要你看清——狼与狗，从来都是两回事！”

　　青绵轻笑：“小女子自然知晓。狗性温良，知恩重义；而狼——”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尊上今日所为，倒让青绵长了见识。”

　　“既然知道，”苍夜唇角微扬，声音却陡然转冷，“为什么还要将它送来狼穴？岂不是你亲手将它推入死局？”

　　“我……我怎知你竟连同类都不放过！”

　　苍夜猛然出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青绵的咽喉，眼中寒芒骤现：“若再敢将本尊与牲畜相提并论，我便杀尽天下犬类！”

　　青绵呼吸艰难，面颊因缺氧而涨红，却仍倔强地、死死地瞪着他，从几乎无法张开的齿缝间，挤出破碎却清晰的气音：“尊上……请便……你杀尽了……人间……自会再将狼驯化成狗……这世上……有多少野性难驯的狼……将来……就会有多少……忠诚可靠的狗！”

　　苍夜眼中陡然泛起骇人绿光，面容逐渐扭曲变形，獠牙毕露，狼首狰狞地逼近她颈间……

　　青绵紧闭双眼，等待致命一击。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颈间的钳制反而突然松开。她颤巍巍睁眼，只见苍夜已恢复俊美面容，方才的滔天怒意竟消散无踪。

　　“你轮回百世，容颜如故，这一世却让本尊觉出不同。”苍夜缓缓道，“上一世你不过是个寻常小尼，临死前才知道自己身世，眼中只剩惊惶。与刚才敢同本君抗衡的模样，判若两人。如今看来，入世后的你，反倒比超脱红尘时更多了几分胆魄。”

　　“胆魄有何用？终究……是要落入尊上腹中的。”青绵别过脸去，声音里带着苦涩。

　　“这样的你，”苍夜低笑一声，“倒比从前有趣得多。”

　　“尊上何必以他人痛苦为乐？”

　　“莫要将自己说得那般可怜无辜，”苍夜眸光微沉，“你今日，不也将本尊‘羞辱’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普天之下，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将本尊与犬类并列？”

　　“狗又如何？”青绵转回头，眼中火焰未熄，“它们或许力量微薄，却从不似尊上这般，视承诺如无物，以戏弄虐杀为乐。它们至少懂得，与庇佑它们的人类和睦共处，知恩图报。”

　　“和睦共处？知恩图报？”苍夜语带轻蔑，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狗之所以为狗，不过是向更强悍者摇尾乞怜，献上忠诚与劳力，换取一点残羹冷炙、一方屋檐苟活罢了。这与凡间那些依附强者、换取生存之机的仆役乞儿，有何本质区别？何来尊严可言？”

　　青绵却忽然抬眼，嘴角漾开一抹浅笑：“方才尊上这番‘高论’，若让此刻不知隐于何处、却始终对您‘忠心不二、拼死效命’的八大护法听了去……不知他们心中，该作何感想？是否也会觉得，自己这千百年的追随侍奉，在尊上眼中，亦与‘摇尾乞怜’换‘残羹冷炙’无异？”

　　苍夜蓦然语塞，竟一时难以反驳。他凝视着眼前这只外柔内刚的小羊，心底竟悄然生出一丝欣赏。

　　苍夜缓步走近，伸手轻掐她的脸颊笑道：“好了小绵羊，这次便算你赢。”

　　青绵霎时脸红如霞。虽知眼前这绝色男子实为凶狼，但那指尖触及之处的温热，却让她莫名心慌。

　　苍夜瞧见她耳根透红，不由嗤笑：“人族女子当真麻烦，不过碰下脸颊就红过三春桃花。”

　　“尊上说笑了……”青绵强自镇定地偏过头，“世间男子若对女子行越礼之事，自当终身相护。却不知狼族……可有这般规矩？”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没由来的话，或许……只是想替林姐姐问个明白。

　　“我们狼族对待情爱，远比人族更为忠贞不渝。”苍夜神色凛然，眸光如凝霜雪。

　　“空口无凭……”

　　“为何质疑本尊？”

　　“邻家那只黄狗能让全村母狗怀崽，却从不见它好生照料任何一窝！”

　　话音刚落，青绵便恨不能时光倒流。只见苍夜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眸中瞬间翻涌起堪比他现出狼形时的骇人怒涛，但那股狂暴的气息只在他周身激荡了一瞬，便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近乎咆哮的愠怒低喝：“与你说了千百遍——狼！是！狼！狗！是！狗！”

　　“是青绵失言，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尊上恕罪。”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地认错，懊恼自己怎会昏了头拿那种事作比。

　　苍夜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寒芒微闪：“最后一次。若再犯——”他声音骤冷，“本尊便割了你的舌头，浸酒佐膳。”

　　出乎苍夜意料，青绵听了这血腥的威胁，非但没有瑟缩，反而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尊上若真割了青绵的舌头，青绵倒真是省心了。往后不必再去林府费尽唇舌，也不必再在此与尊上多费口舌，岂不两便？”

　　苍夜这才想起正事，转身行至案前，取过那只盛着幽蓝花汁的玉瓶递给青绵。

　　“这是何物？”

　　“百日媚兰花汁可破世间万般禁锢。将其滴入林老爷、二夫人及两位小少爷饮食中，服下后，婵儿便再无人世牵绊。”苍夜语气沉笃。

　　青绵接过冰凉玉瓶，轻嗅一下，只觉异香扑鼻：“百日媚兰？我从未听说有此奇花。”

　　“世间至美至罕之花，花开百日不凋，因此得名。”

　　“既有如此神药，为何不早拿出来？”青绵蹙眉追问。

　　“此花三百年方得一绽，世间仅此一株。”苍夜眸光幽深，“岂能轻易动用？”

　　“在尊上心中，是这花重要，还是林姐姐重要？”

　　“自是婵儿！”

　　“那为何直到今日才肯取出？”

　　青绵心中疑虑未消，总觉得这幽蓝花汁并非善物。

　　“你以为光有药便万事俱备？”苍夜眸光一沉，“林府有结界相护，我与八大护法皆难以近身，纵有奇药亦无从下手。但现在不同了——”他凝视青绵，“唯有你，可以自由出入。”

　　“好，青绵一试。”她握紧手中微凉的玉瓶，正色道，“但请尊上答应，他日若得林姐姐相伴，定要真心相待，永不辜负。”

　　苍夜郑重点头，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那我先回去了，天色已晚，再不回家爹爹该着急了。”

　　苍夜默然颔首。望着青绵渐渐远去的身影，他轻抚案上残存的媚兰花瓣，低语如叹息：“小绵羊，你肉质鲜美，心灵更剔透。若非别无选择……本尊岂会只视你为盘中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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