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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雷彩凤要离婚。
蛮好的兄弟不同意胡老师去掺和这一脚,他站在老陈家屋后头的井口旁边与胡老师分析利害关系,“离婚是拆家,我晓得你什么心意,你是好意,但这毕竟是别人家事。她要离婚也得她自己跟公婆爹妈商量,你往里头掺和,她可不会记你的好。”
胡老师说:“我不用她记我好,她跟我求助,我得帮,就这么回事。拉一把,拉不拉得起来,我是管不了那么多。离婚手续怎么走,怎么办,我会陪她去。”
蛮好的兄弟皱着眉头,“到时阿姊来说你把她儿媳妇弄走了,搞得家里人难看不难看?”
“难看?”胡老师歪着头剜了蛮好的兄弟一眼,“现在来说难看不难看?家里出这种事,搞出这种解决办法,你倒觉得好看了?老周,我们家里稍微条件好一些,亲戚那里去给一点,花费一些,我是不会来说什么。这么些年你给你阿姊家里多少钱,我说过你一句话没有?”
蛮好的兄弟不说话。
胡老师又说:“但她家里出这样的事情,还这么个解决法,我是不要看的。小凤要没意见没态度,我也不来说什么,但现在她有态度了呀,她要离婚。”
“她要离婚你就要帮她了?”
这回换做胡老师不说话。
沉默此消彼长,在两人之间来回倾斜,蛮好的兄弟以为自己占据了那份道理,想适时开口安抚两句,表示一下被他刻意掩藏起来的善良——他不是不帮,是不好帮。
但胡老师不在乎他那些藏不藏露不露的东西,她抿了抿唇,盯着蛮好的兄弟那双圆眼睛,说:“有件事情我还是要跟你说说清楚,本来想么这么过去算数了,现在不行。春儿掉河里那事,满圆后来跟我说,是小凤把她救上来的,但小凤为什么一直说是她救的,她也不清楚。当时你那个外甥跟在后面,要抱孩子,小凤拼死也不叫他抱。”
蛮好的兄弟像被锤子砸了一记脑袋,嗡地一下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胡老师看了看他的表情,点到为止:“这件事我是不想深究下去的,但小凤救了春儿,她不管提什么,我能帮上的我也一定要帮。就算没有春儿的事,她一个外地嫁过来的小姑娘,遇到这档子恶心吧啦的东西,她提出要离婚,我也是想帮她的。”
蛮好的兄弟不再说话了。
雷彩凤终于坐到了那张用来谈判大事的桌边。
周英兰黑着一张脸,像兜了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坚硬宿便,浑身难受得紧,她对胡老师的‘口才’有千万分不满,但不敢明着说一句重话。
人们会挑挑拣拣一个秤砣的重量,多要一点,少要一点,但不会指点一棵生了根的大树要怎么长,更何况,她还得挨着这盘树荫躲些风雨。
周英兰掀起沉沉的眼皮,朝雷彩凤气势汹汹地压过去一眼,那一眼路过胡老师时又松了八分劲,细声细气地捏起一种无辜的声线说:“离婚么,硬要离也是没办法的。这种事……不管怎么弄,总是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子的,婚要离的话,那房子还盖不盖了?总不好是,拿了钱,还要离婚的吧?”
雷彩凤摸了摸随身带着的红布包,殷切地看向胡老师。
胡老师就说:“房子盖不盖不归她管,那是她兄弟娶媳妇,又不是她娶媳妇,盖起来的房子也不归她住,一定指着她来出钱算什么?我倒认为给不给钱的事,不由她娘家说了算,得她说了算。”
雷彩凤一边听一边感觉胸腔里鼓鼓胀胀的,她头一回发现,胡老师说话其实很好听,鸣春就是跟她学的,小大人一个,摇头晃脑地东讲讲西讲讲,讲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又讲什么见贤思齐。
雷彩凤现在知道了,那些摇头晃脑的东西要听,它们是春风雨露,它们比翻来覆去的‘老话’更能救命。老话讲东讲西就希望你安分守己,摇头晃脑的东西却能使你生出一簇新的根来。
但雷彩凤的丈夫就看不惯这簇新根。
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把钩刀,恨不得从雷彩凤身上挖下一块肉来。
她怎么敢的?一个屁也不是的哑婆,为这么点狗屁倒灶的小事就整死整活的,还离婚?倒是会赶时髦的了。她也不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离什么婚?离了婚她有地方住吗?还是说这哑巴婆找好下家了?
雷彩凤摇摇欲坠的丈夫不能理解‘离婚’两个字,他认为这两个字就像爹妈要给老三的两块地基,一块上面写着“离”,另一块上面写着“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那意思都摆得明明白白——你这样的东西,不配拥有这些。
他怎么就不配了?一个爹妈生下来的种,凭什么就是他不配?
激愤使他暂时忘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豁然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凳子撞翻在地,冲向哑巴婆,叫嚷:“你有什么可厉害的?离婚?我少你吃少你喝了?离他妈什么婚?不是跟你说过了,以后就安分过日子,你不会讲话倒还算了,脑子好不好?脑子都他妈有问题了是不是?谁教你离婚的,啊?”
雷彩凤迎头赶上站了起来,她剧烈地呼吸着,虽然说不了话,那一双眼睛却像兽,森然闪出预备战斗的芒。
那芒犹如一桶结了半冰的水,兜头浇下来,混着刺疼的冰渣片,一下就灭了他的气焰。
和当初她抱着溺水的鸣春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有时剑拔弩张的战斗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小叔折在楼梯口的那双腿,雷彩凤丈夫在那个眼神里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离婚这两个字,他只有接受的份。
接下来的情形也印证了他的处境。
蛮好的兄弟眼看他扬起手来一指一指的,话里话外那股子夹带威胁的劲儿,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胡老师描述的场面——小凤把春儿救起来的,死活不叫这个人碰一下春儿。
这个人能把兄弟的老婆一把拉进去,做出别的事情来,又有什么稀奇的?
于是,蛮好的兄弟也豁然起身,把他山包一样的肚子堵在雷彩凤面前,用身为长辈那浑然天成的气势警告说:“你人五人六的摆给谁看?我在这里你还敢吆五喝六的,你动一个试试!事情做差了,你倒还有理了?”
与此同时,胡老师在这堵墙后边展开先武后文的攻势,“你不用搞出这副样子,好像你多吃亏。这几年小凤嫁过来,在你家怎么干活的,我是看在眼里。做饭洗衣服一天没断过,你妈生病堵痰都是她帮着抠出来去清理掉,怎么着,你认为她理应做这些?她是嫁到你们家,不是卖到你们家!”
雷彩凤丈夫往后退了一步,气势已经消散,脖子还硬着,嘟囔了一句:“谁个老婆不做饭洗衣服,这还拿出来说。”
胡老师那点文气就兜不住她的怒气了,她展开手掌往桌上狠狠一拍,高声道:“做饭洗衣服这种事是长在女人身上了?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啊?噢,饭要吃的衣服要穿的,做饭洗衣服都要别人做的,你出什么了?你讨个老婆倒划算了,家里摆一个给你做这个那个伺候你,你还要去睡别人老婆,你会算账!”
胡老师骂完后,没有人说话。
直到这个时刻,周英兰才真正领悟,自家兄弟蛮能挣钱的,至少挣的要比当老师拿死工资的多得多,怎么就让这么个媳妇吃准了?现在她看明白了,人活着不只有吃喝拉撒睡那点事,有些人活着还要脸的,要脸就得讲要脸的规矩,得谈仁义礼智信,得讲忠孝廉耻勇。
她这个二儿子一个字都没沾上,在胡飞鸿面前就是一只蝼蚁。
周英兰歇气了,觉得读书人还是惹不起,她骂人不吐屎尿屁,却拣着发烂的地方使劲捅,疼得人心窝子都堵,又骂不出来——有什么可骂的,人捅的是烂肉腐肉,那东西有不如无。
哑巴婆有胡飞鸿这么个读书人撑腰,这媳妇是要不起了,离婚离定了。
既然事情到了这份上,周英兰就觉得有必要捋捋清楚另一件事,“要离婚,这个一千块起房子的钱我们是不会来出的。盖房子和离婚这两个事情你要跟你妈说清楚的,我们也不来说,电话有,你自己打吧。”
胡飞鸿皱起眉,投过去的眼神撞上了周英兰的后脑勺——她早有准备,读书人的这一记眼刀子,她是不要挨的。
“那就打个吧,离婚也算件大事,是要给爹妈讲一声的。”
雷彩凤就觉得,胡老师讲话真是讲得非常精准,不怪周英兰动不动就揣摩上了,她不说“商量”,说“讲一声”,讲一声算什么?算通知。
这个电话比先前更容易打通,雷彩凤的妈好像天天都走那么远的路去癞头小店里守着电话机,生怕错过一千块的讯息。
胡飞鸿陪着雷彩凤坐在电话机前,她打定了主意要替女儿的救命恩人发布离婚通知,也隐隐在心中做准备,不论小凤的妈妈说什么,她都是要替小凤挡上几句言刀语剑的。
离婚这种事情放到山里去,其威力恐怕不亚于炸山开路,是要同一个又一个提着锄头钩刀的人战斗的,再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们,只是换条路走而已,不算大事,但是好事。
人不能太善于妥协,良禽择木而栖。
胡老师打了一肚子春风化雨的腹稿,最终却让雷彩凤夺取了话筒,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非常坚定地握住了听筒。
那种坚定把胡老师看愣了,把老陈家的人看笑了。
哑巴婆作死作活作啥呢,她还能突然会讲话不成?
当然不会。
但雷彩凤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妈妈的声音后,她对着话筒就扯开嗓子一声又一声叫了起来。
胡飞鸿恐怕这辈子不会忘记雷彩凤对着电话机叫出的声音。
那声音不甚清晰,听起来像“啊”,又在前头加了个抿紧双唇的“m”的发音,可她又无法清晰地发出“妈”这个字音,于是听起来就像是把“妈”这个字拆成了“么”和“啊”两个字,前半截跟着后半截,就这么连续不断地顺着电话线砸了过去。
起初,雷彩凤那即将成为前夫的丈夫觉得好笑极了,他甚至差点笑出声,想讽刺她是不是想吐?想吐倒是直接去厕所吐啊,抱着电话筒啊啊呀呀地给谁看?哑巴婆就是脑子有病,不然也不会赶时髦搞离婚那一套了。
可她不理会所有人的目光,执着地对着话筒叫那一句暌违十多年的“妈”,渐渐地,谁都笑不出来了。
雷彩凤只叫这么一个字,一声破碎又缠绵的“妈”。
她不想再追索爹妈以何种心思养育她又把她从山里甩出去,她不在乎了,可毕竟曾经长过那么一大簇老根,大概这世上没有谁能轻而易举地把那簇老根挖掉,因此,她要亲自同她诀别。
一簇老根,是值得一场郑重的告别。
雷彩凤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声“妈”,从委屈叫到怨恨,又从怨恨叫到不舍,最终还是从不舍里头爬了出来,归于绝望,绝望中又兜兜转转,转出来几许愤怒,最终的最终仍旧复归于平静。
雷彩凤的妈听得莫名其妙,她起初絮絮叨叨地问,接着又骂骂咧咧地念,最后她仿佛意识到什么,期期艾艾地唤了好几声“妮儿”,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忽然啪嗒一下子,挂断了。
啪嗒。
雷彩凤掉了一下巴的眼泪水,血肉模糊地完成了一场诀别。
雷彩凤的妈茫茫然抬起头,看了眼层层叠叠的山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着,起新房这事儿怕是要黄了。
但两个月后,雷彩凤的妈还是从绝望里爬了出来,被一封装了一千块的信拍得晕头转向,她认得钱,认不出字,喜气洋洋地揣着一千块到村里转了一大圈,把近两个月受的言刀语剑都尽数反弹了回去。
雷彩凤的兄弟是读了几年书,他捡起了钱后头垫着的那张信纸——
“雷彩凤同志救了我女儿,这一千元是我对她的感谢,但她不愿收,听闻她老家兄弟要起新房,一千元就寄回家中,聊表谢意,预祝乔迁之喜。另,雷彩凤同志已在服装厂找到新工作。”
兄弟就明白了:嫁出去的哑巴阿姐出息了,会源源不断地挣钱,以后日子有奔头。
后来,雷彩凤的妈还时不时去癞头小店逛一遭,但那部电话却再也没有为她响过,一直到她做了奶奶,到癞头小店变成超市,山石路浇上了水泥,当年的新房成为旧房,电话安到了家里……她再也没收到过雷彩凤的讯息。
佝偻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口看层层叠叠的远山,嘴边漏出几句话:“没良心的东西,嫁出去的女儿就是给了别人家,几十年不见个影,是死是活也没个信。”
她抹了抹眼睛,转头看了看那圈了自己一辈子的房和地,屋里头还躺着个饭要端到嘴边才会吃的老头子,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个念头——
不回来,没个信,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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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我常在饭桌上听七老八十岁的人回忆往昔,他们讲一些头头是道的别人家家事,有时候听起来,几句话就说完了某种一生,我偶尔听得齿冷,偶尔又感叹息。
慢慢地,我就从饭桌上拾到了不少牙齿缝里漏出来的往事,常常使我倍感惊叹,现实生活的创造力是凌驾于我这坨没见过太多世面的脑子之上,于是就起了心思,改编成故事吧。毕竟,不改编,我怕是只能进“奇幻”的类别。
我会在这个系列(咪咪喵喵地搞七捻三)里写一些短篇,纯粹是写着玩,实在说“玩”这个字也显得过于轻佻,我心里其实是想,借故事说一句抚慰人心的话,又唯恐囿于碎叨的“老人言”,便不好意思提及。
总之,祝你们充满力量,以及总是满怀希望,以及……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