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嘴神功

　　破屋之内，死寂重新笼罩，却比之前的寂静更令人毛骨悚然。那诱人而诡异的“伥语”虽已消失，却像无形的毒刺，扎在李孤的心头，留下阵阵冰凉的余悸。
　　他蜷缩在土炕上，紧紧裹着那床破旧的被子，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那面刚刚传来低语的墙壁，仿佛那粗糙的土坯后面，随时会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朱婆婆不再假寐。她盘膝坐在门口的地铺上，那根看似普通的竹杖横于膝前，双目微阖，但李孤能感觉到，她全身的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外界最细微的动静。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模糊的光影。
　　时间在极致的安静中缓慢流淌。
　　突然，朱婆婆闭合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唯一的那个小窗户！
　　几乎在同一时间——
　　一道红色的影子，如同滴入水中的浓稠鲜血，极其短暂地从窗外一闪而过！速度极快，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寒刺骨的气息！
　　李孤也看到了！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什么？！ 是人？还是……鬼？
　　朱婆婆的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至窗边，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李孤眼睛能捕捉的极限。她没有立刻推开窗户，而是将眼睛凑近那个之前被她润湿过的小洞，向外窥视。
　　窗外，巷子依旧被深沉的夜色笼罩，空无一物。仿佛刚才那一道诡异的红影，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但朱婆婆紧绷的身体和凝重的神情告诉李孤，那绝不是错觉。
　　她静静地站在窗边，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只是仔细地倾听着，感知着。李孤连自己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屋内只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窗外再也没有任何异常。
　　朱婆婆缓缓退后一步，眉头紧锁，低声道：“好快的速度……好重的阴煞气……但，似乎不是冲我们来的。”
　　“不是冲我们？”李孤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心惊肉跳。这长安城的夜里，到底游荡着多少这种鬼东西？
　　“嗯。”朱婆婆走回原地，重新坐下，但警惕并未放松，“像是在……追逐什么，或者……被什么追逐。”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更深的不安，“这西市附近，越来越不太平了。”
　　后半夜，再也无人打扰，但那道诡异的红影和之前的伥语，却让李孤彻底失眠。直到天光微亮，巷外传来零星早起小贩的动静，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纸，照亮了屋内飞舞的尘糜。朱婆婆不在屋内，门虚掩着。
　　那窸窣声来自角落那个破木箱。
　　李孤心中一紧，悄声下炕，凑近过去。
　　只见朱婆婆正蹲在木箱前，已经将那本用油布严密包裹的《乌鸦嘴神功》取了出来，放在一边。而她此刻正小心翼翼地从木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更小的、长方形的、同样是油布包裹的物件。
　　那东西不大，看起来像是一本册子，或者一叠厚厚的纸张。
　　朱婆婆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她一层层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东西的真容——那果然不是书，而是一叠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夹杂着一些奇特的图案和符号。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墨迹和某种特殊药草的味道散发开来。
　　李孤好奇地凑得更近些。他发现那些字迹苍劲有力，与他父亲儿时刻在桌角的稚嫩笔迹截然不同，显然是成年人的手笔。有些字他认识，大多是些药材名称、分量、炼制火候之类的记录，像是一本药方笔记。但更多的字迹潦草狂放，夹杂着许多他完全看不懂的奇异符号和人体经络图案，显得神秘而混乱。
　　“奶奶，这是……”李孤小声问道。
　　朱婆婆没有回头，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沉浸在这叠旧纸之中，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狂放的笔迹，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和追忆。她的指尖在一个略显焦黑、仿佛被火燎过的角落停留了许久。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朱婆婆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他早年研究医术、丹道时的一些札记……后来，后来他得到那邪书后，似乎试图从这些古老的药方和养生术中，寻找克制或者平衡邪功反噬的办法……但显然，他失败了。”
　　李孤的心沉了下去。父亲……也曾挣扎过吗？试图反抗过那本书的控制？
　　朱婆婆翻动着纸页，泛黄的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这些是他疯狂尝试的记录……有些方子看似有理，实则凶险无比；有些则完全走入了邪路，近乎魔道……他后期的心性，已经被那邪书和力量侵蚀，变得偏执而危险……”
　　忽然，朱婆婆翻页的动作停住了。她的目光凝在一页显得相对新一些、笔迹也稍微工整些的记录上。
　　那一页的顶端，写着几个稍大的字：《定魂安神散》初探。
　　下面的内容不再是狂乱的实验，而是相对清晰的药理性论述，探讨几种宁神药材的君臣佐使，如何固守本源，抵御外邪侵扰心神，旁边还仔细画着几味药材的图形。
　　其中一味主药，图形画得格外仔细，旁边标注着小字：“百年份以上，生于极阴之地，叶脉含银丝者佳。”
　　而在这味药的图形旁边，纸页的空白处，有人用另一种稍细的笔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地址。那字迹清秀工整，与父亲狂放的字迹完全不同。
　　朱婆婆的指尖猛地按在那个地址上，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李孤也看到了那个地址：“西市，百草街，叁拾柒号，回春堂。”
　　“这字迹……”朱婆婆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你母亲……这是你母亲的笔迹！”
　　母亲！ 李孤的心脏再次被重重撞击。一天之内，父母存在的痕迹，以如此具体的方式接连出现，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她……她为什么写下这个地址？”
　　朱婆婆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希望交织的光芒：“你父亲后期神智渐失，行事越发偏激危险！你母亲……她一直在暗中想办法，试图挽救他！这《定魂安神散》或许就是她找到的、认为可能有效的方子！这个回春堂，要么有她需要的那味主药，要么……就是有能配制此药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叠珍贵的札记，用油布重新包好，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们必须去这个回春堂看看！”朱婆婆的语气斩钉截铁，“这可能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线索！或许……或许那里的人，知道你父母更多的事情，甚至……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本邪书！”
　　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星火苗，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李孤被恐惧和绝望充斥的心房。
　　母亲留下的线索！或许真的能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这时，李孤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包裹札记的油布内部——那里似乎沾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粉末。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带着一丝腥甜的奇异药草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这个味道……
　　李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猛地想起来了！昨天清晨，在那间山间小院，那个被“鸦巢”留下追猎印的门板上，他隐约也嗅到过一丝极其类似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诡异气味！
　　当时被恐惧占据，未曾深思，但此刻，这同样的味道再次出现，让他如同触电般警醒！
　　“奶奶！”李孤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他举起那根沾着细微红粉的手指，声音颤抖，“这……这粉末！这味道！和昨天门上那个乌鸦印记旁边的味道……一模一样！”
　　朱婆婆的身体猛地一震，瞬间夺过那点粉末，仔细嗅闻，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她飞快地检查包裹札记的油布内部，果然在褶皱里，发现了更多这种几乎肉眼难辨的暗红色细微粉末！
　　这不是偶然沾上的灰尘！这是被人刻意留下的追踪药粉！
　　昨天那个“鸦巢”印记，不仅仅是一个标记！它更像是一个……饵！一个会悄无声息沾染靠近者、并持续散发出微弱气息的追踪之饵！
　　他们检查门板时，无意中沾染了这种药粉！而它竟然能穿透油布的隔绝，微弱地残留下来！
　　那个回春堂的地址……是真的线索？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指向陷阱的诱饵？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淋下，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摇曳欲灭。
　　朱婆婆死死攥着那叠札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惊疑。
　　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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