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舅舅
沈乔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转过了头。
那是一个光站在那里就写满忧愁的男人,眉毛总是皱起来的,像晒干的褶皱,除非熨斗否则是永远展不平的。忧愁之外,浑身透出的高贵与压迫令沈乔壹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
他约摸五十岁,长相斯文,身姿高挺,体格健壮,一看便是常年健身的,因此衰老在他的脊背上,留不下半点痕迹。
被层层白布包裹着的男人注视,沈乔壹的脑袋突然晃了一下,好似晃出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这种似是非是的错觉在他体内蔓延,使他不得已想起回国后和旧友相聚的那个夜晚,从灯光媚丽的酒吧到阳光温暖的房间,期间真的隔着短短几个小时吗?
为什么晃得更厉害了……似乎要将那天的记忆摇离他的大脑,可是那天,他应该记得,记得旧人新友,记得刺耳的音乐,记得舞池的□□,记得……
他想不起来了。
有一个恐怖的想法随之而来:
那是掐头去尾拼凑的记忆吗?
沈乔壹不敢再想下去,见男人依然望着自己,疑虑之余,他露出腼腆的笑:“你好。”
男人定睛看了他两秒,那个眼神很温柔,又很悲伤,也许是他脸上的悲伤占比太重,沈乔壹有一点不确定。
男人朝他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乔壹我是承修的舅舅,叶绅,你小时候见过我的。”
沈乔壹似乎没用时间反应,就急忙握住那双手。
宽大、干燥。
就是这双手,牵伴商承修从幼儿到少年,少年到青年。
沈乔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叶绅于是笑道:“和承修一样叫我舅舅吧。”
“舅舅。”沈乔壹郑重地叫了一声。
他对叶绅感激并且尊敬,即便他们没有过交流,也没有过相处。也许有,但沈乔壹不记得了。
看见他,沈乔壹不免想起商承修孤独、顽固的童年时光和他对爸爸妈妈始终如一的想念好奇。因为商承修,因为他们彼此间亲厚的亲情,沈乔壹会十分敬重眼前的男人。
叶绅摸了摸他的头,沈乔壹微微缩了缩肩膀,像一只被新主人抚摸的小狗崽,紧张、向往。叶绅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不论气味、神情,就连抚摸他的动作都透露着一点微妙的习惯。他和商承修有些方面真的如出一辙,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是很温柔的人。
匆匆和舅舅道了别,沈乔壹说一定会去拜访他,叶绅只是笑了笑,目送他去找商承修。
稀里糊涂推开办公室的门时,沈乔壹顿了一下,而后慢吞吞地后退一步,把门关上。
商承修从文件里抬起头,笑着看过去,秘书往上推了下眼睛。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商承修道:“进来。”
沈乔壹就乖乖地推开门,踏进来,站在门边。
秘书再次推上厚重的眼镜,毕恭毕敬道:“老板,我先走了。”
秘书走后,商承修起身朝沈乔壹走去,脸上的笑容鲜明温和。
在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办公室里,商承修是那么灿烂,方圆百里都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而这束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身上,像暖烘烘的阳光,使他从寒冷的冬天迈入浪漫的春天。
“给我惊喜吗?”商承修已经搂住了他。
“才不是。”沈乔壹撅了撅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商承修看不懂他的口是心非,再问:“是想我了吗?”
沈乔壹靠在他的心窝:“想。”
“特别想。”他又说。
商承修热乎的唇贴上他的额头,又蹭了蹭他的面颊,气音说:“我也想你。”
沈乔壹垂下睫毛,被这股只存在于商承修身上的安全感紧紧裹缚,就好像饿了一整个冬天的人忽然捡到可供他活到下一个冬天的食物,他有些鼻酸。
他往商承修的怀里埋得更深,闷闷地道:“我见到爸爸妈妈很开心,我以为他们也很开心,可是一回到家我就听见他们和哥哥在吵架,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没有胃口,他们也没有胃口。商承修,吵架真的这么容易吗?”
商承修不作答。沈乔壹总有很多他答不上来的问题。
沈乔壹吸了吸鼻子,说:“商承修,我好饿。”
商承修侧脸吻他的耳垂,轻柔地抚摸他的脊背,手指移到他的后颈捏了捏。这怜惜的动作很快地抚慰到沈乔壹,他不哭不闹,安静地窝在商承修的怀里。
刚走没一会儿的秘书又回来了,细瘦的两只手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沈乔壹看了看袋子,又看了看这个总是冰冷严肃的秘书。
没等温锦喘上一口气,身后就传来响亮急切的喊叫:“宝宝!”
沈骁台满脸心疼地抢过温锦手里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零食撒了一地,沈骁台双手捧起温锦的被袋子勒得通红的手指,放到唇边吹了吹,“疼不疼?我让你等等我啊,跑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温锦有一瞬间的愣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甩开了沈骁台的手,蹲下身把满地的零食一个一个地拾回袋子里。
余光里一双皮鞋的存在刺得他脑神经刺痛,眼前一阵晕眩,他抬手扶了扶下滑的眼镜,五十公斤的杠铃不在话下,几斤重的零食却让他手抖不止。
沈乔壹想过去帮他一起捡,沈骁台突然拽起温锦,自己蹲下去把他留下的残局收拾干净,嘴里嘟囔着:“我来就好了啊,你的手待会要抹点药……”他越想越生气,抬起眼皮狠狠瞪着商承修:“操,商承修你自己没手啊,什么事都让小锦干?”
此言一出,温锦下颌绷紧,感到一团火在脸颊上爬烧,声音暗哑:“沈骁台!”
沈骁台听不见,把零食装好,放到桌子上,生拉硬拽着温锦出去。
沈乔壹看见了沈骁台踏出门那刻的表情,隐忍不发的怒火,仿佛已经烧到极限。
沈乔壹“扑通”一声坐下来,往商承修那边靠,目光紧盯那扇门,好像要透过去看门外发生了什么。
“沈骁台不是单身吗?”他悠悠地问。
商承修也不太清楚:“几年前谈过几天,分了。和温锦。”
“几年前是几年啊?”
“十年前,那会儿温锦还是个孩子。”他不咸不淡地说。
正是他如此平静的叙述,沈乔壹才会如此吃惊:“十年前也能叫‘几年前’?商承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啊?”如果不是商承修的手臂拦在腰上,他就要跳起来了。
商承修想了想,摇头。
沈乔壹按住他的脑袋,又问:“那温锦那会儿多小?”商承修没有时间观念,总不能没有年龄观念吧。
商承修还真的没有年龄观念,否则就不会在十几岁的年纪喜欢上一个几岁的小屁孩了。
商承修微微勾唇,厮磨着沈乔壹的耳垂,轻轻说了句什么,等沈乔壹听清时,他已经被商承修压倒在沙发里了。
“未成年。”
沈乔壹捶打商承修的肩膀:“过分……”
商承修轻轻地笑,胸腔颤动,微弱的震荡感犹如电流一般穿透沈乔壹的胸脯,直达脊骨,那股酥麻心痒的感觉令沈乔壹不敢妄动。
商承修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伸手拨开他额前的黑发,目光如清泉流响,在他的眉骨逗留,又滑倒尖小的下巴。
“明天我要出差,你一个人在家。”
这句话明显参杂夸张成分,但沈乔壹还是当真地难受起来。
他撅撅嘴:“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很乖的,待在酒店哪也不去。”
商承修揉揉他的脸:“不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一回来就看到我吗?我想每天都看到你啊。”沈乔壹迷茫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商承修。
听起来的确很美好,可往往越是美好的,越需要付出常人难以理透的代价,甚至痛苦高过幸福,在往后的无数个寒春里。
这个道理商承修比任何人都懂。
“酒店有明确规定,没有结婚证不可以进去。”商承修起身,把沈乔壹抱了起来,顺便提了提结婚的事情,免得沈乔壹这条记忆力只有三秒的小鱼忘记了他还曾答应过自己什么。
“不带就不带,”沈乔壹才不会承认他的记忆力差,说:“我还有孟叔唐阿姨。”
话虽这么说,他既没有挣扎,也没有逃离。他和商承修之间好像有一个弹簧,或者本身就是虚拟的连体。
“生气了?”商承修把他的脸转过来,眼光在他粉红的嘴唇上掠过。
沈乔壹眨眨眼睛,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故意伸出粉嫩的舌尖,声音模糊:“我好像咬到舌头了。”
“嗯。”商承修在这时松开他,长手拿起一旁的书,翻开夹书签的那一页,认真看起来。
沈乔壹“哎”一声,躺下了,脑袋枕在商承修的大腿上,刚好把书挡住:“我睡觉了。”
忽然,一个柔软的触感追来,商承修捏着他的脸颊低头吻了上来。他顿时紧绷神经,身体僵硬。嘴巴被两只手捏住,闭合不得,商承修的舌头灵巧熟练地钻进来,温柔、动情地扫荡沈乔壹的口腔,唇舌情色湿濡地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过沈乔壹的接吻经验稀薄得无法估计,不知哪一环节忘记呼吸,看起来商承修好像在给患者做人工呼吸。
第一次和商承修接吻,他无法拒绝。第二次和商承修接吻,他还是无法拒绝。
一次是他同意的,一次是他主动的。
沈乔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没忍住笑出来,笑着又开始生气,推开商承修:“不给亲了,你不是看书吗。”
他把垫在后脑勺下的书抽出来还他。
“好吧。”商承修果真听从他的话不再亲了,把书放到原位,把玩沈乔壹的手,不经意道:“明天早晨的机票。”
沈乔壹捶了他一拳,蒙脸靠在他的腰间,呼吸声厚重。他自己闷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调整了一个平躺的姿势。
阳光正好探进来,蹒跚得像个年迈的老人,亲切地在商承修的身上扫下薄薄一层。
沈乔壹幻想阳光或许可以寄件,代替没能触碰到的儿子或者家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摸商承修被分割在光线里的下巴。他的皮肤很好,摸起来光滑细腻,沈乔壹心想,长得再硬的人摸起来也是软的……
再冷的人,心里也是热的。
商承修是,温锦看起来好像也是。
他止不住地深想下去。
想些什么,他没法阐述,只是父母,只是商承修与父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