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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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鸟声悲(8)


      沈列还在发懵。

      “……死人复生,可活过来的,已经不是原本的人了,而是盗取亡者记忆的疫鬼。”张天华说,“它们有亡者的记忆,但并不是亡者。依照记忆找到血脉亲人后,它就会在七日之内逐渐失去理智,吞噬血亲血肉。疫鬼大面积聚集性地出现,就被称为死魂疫。”

      沈列的眼神空了一会,恍惚不已,差点虚脱倒下。

      张天华等她消化完,才继续说:“使徒们会封锁疫病区,不让疫鬼继续扩散。拜托您带人找出城中的疫鬼并将其消灭,羽族禁军会和你们一起行动……”

      沈列崩溃咆哮道:“这不是我能解决的!就是羽族禁军也解决不了吧!”

      天杀的,她一个西北土包子,穷乡僻壤里闯出来就图出人头地,不想见这么高级的东西!

      张天华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在那抓心挠肝地急,时不时嘶吼两声,挥舞刀剑大吵大闹地崩溃。沈列很快从狂躁到萎靡,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疯狂的冷静。

      平昌侯说:“消灭掉疫鬼就行了吗?”

      张天华说:“还不够,得找到那个放出疫鬼的东西。”

      疫鬼就像老鼠,难免有那么一两只,没什么战斗力,但老鼠异常狂野地泛滥一定是非自然的。

      寻常官府也疫鬼的危害,而一个地方有“死人复生”根本藏不住,官吏很快就会组织灭杀疫鬼。更多时候,满大陆乱窜的江湖客会比官府更先发现疫鬼,她们之间自有不成文的规矩,发现这类有危害的精灵就张榜告示,让游历的巫女前往剿灭。

      这都是抓老鼠的猫。而老鼠一多,局面就不是猫能稳住的了,那叫黑死病,能把封建王朝肘击得眼冒金星。

      但在裘罗,问题就更糟糕了一点。各路牛鬼蛇神经年累月各显神通的情况下,裘罗人见了身怀绝技的老鼠,不会惊叫惶恐地找人灭鼠,而是摆出供果,管它们叫鼠神。

      沈列听着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只觉得头都大了一圈。她苦恼道:“女君,我听不懂这些,你就说我往哪给你找这玩意吧!”

      张天华有点尴尬,沈列看着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女君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大陆历代巫女所记载的神灵不多,海心神树帝休就是其中之一,主司净化平衡。按理说,只要在典籍里翻一翻就能知道宗政敏请的谁,但现在的局面太诡异了。

      毫无疑问,宗政敏绝对进行了一次布阵,祭祀请出了神。这是张天华勘察过现场后唯一能确定的事。

      但张天华就没见过哪说过有“神”能放出疫鬼,这在书里甚至是两个模块的知识!

      毕竟疫鬼是精灵的一种,属于生物科普,而祭祀是请神,属于方法教学,巫女只分开说了疫鬼的特性和每个神应该什么时候拜怎么拜,这俩就不是一个体系的东西。

      听了老半天,陈远山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她以没被任何神秘知识污染过的思路想到了一种可能,推断道:“会不会就是两回事。我是说,她确实请了个神,也让新占区出现死魂疫,但神不是造成死魂疫的原因……”

      张天华幡然醒悟,瞬间又支棱起来了,她急道:“我这就出去查查!”使徒冲出中城主府,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沈列颤抖地指着她的背影,虚弱道:“她查什么去了?”

      陈远山不确定道:“应该是去看有什么特殊……呃,景象还是什么的。她之前说每个神都有特定的法相,比如神树回应祭祀,沿海会出现特殊海潮。”

      “到底还是学生,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陈远山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组织人查查哪有鬼借尸还魂了吧。那个灭鬼的巫术,使徒里有人会,至少这个不愁……”

      ……

      搜索疫鬼的过程很不顺利。

      在裘罗这个死亡神教蓬勃发展的地区,生民对亡者复生一事只感到了欣喜。这是她们的亲人,死在洪水里,死在兵乱里的亲人啊!这是她们日日供奉神主大人,终于感动了祂才得到的福祉!

      你怎么能说她是借尸还魂的鬼!?

      那就是我的孩子,她记得幼时顽皮害妹妹摔了道疤,也会在夜里因梦见洪水惊醒,她是暖的,活生生的,我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孩子……

      苍老的母亲哭到眼皮红肿,死死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疯狂咒骂试图把女儿带走的人。

      “旭华人蛮横,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母亲神色怨毒地盯着文吏,哭喊到嗓子都嘶哑,一声声咒骂像划着喉咙连血带肉呕出来的,“你们不来,哪有洪水兵乱!你们杀了她一回,还要再杀第二回吗!”

      那个面色红润,活生生的孩子仓皇地缩在母亲怀中,不停地喊妈妈,把女妖哭得心都碎了。她露出最凶恶决绝的表情,呵斥道:“滚,都滚!”

      一个更年幼的孩子握着扫帚,闭着眼冲出来,把文吏们往门外打,像个英勇强横的骑士,包围了她的家人。

      “滚出去!谁准你杀我姐姐!”她的手在颤抖,眼里也噙着泪,却一步也不肯退让。

      跟随的士兵嘴角一抽,不耐的心情已经到达极点。她就要抽出刀刃,文吏眼疾手快,几个人一齐上,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人带走了。

      身后,那家人依旧在叫骂,似乎这样就能让“灰溜溜”的敌人恐惧,从而留住她们的家人。

      士兵气不过,可文吏们死死围着她,她不敢对这些“小官”动手,只能憋屈道:“姐姐何必拦我!那等刁民,跟她解释有什么用!一刀杀了那疫鬼就是!”

      文吏没说什么,回头看一眼见距离够了,也不再抱着人,松手拍拍衣裳。士兵仍旧不服,文吏就和善道:“新来的?”

      士兵的脸红一阵青一阵,拱手作揖:“平昌候亲兵,靖远军是也。”

      文吏只说:“望青的士兵,不可对平民动武。”

      亲兵不忿:“可她们!”

      文吏说:“她们怎么样不重要,你得记住,你是望青军。还是说,平昌候欲择木而栖?”

      这锅就太黑太大了,靖远军士兵瞬间老实地低下头。姚蒲霜满意了,她看向自己的同僚,凝重又浮到脸上。

      她说:“须得寻思个主意。”

      同僚说:“不如借一借娘娘的名头?”

      姚蒲霜摇头道:“她们现在更信她们的神。”

      同僚也皱起眉头,苦思冥想。迎面走来一队同样狼狈的文吏,姚蒲霜就知道,不独她们碰了壁,回衙门一看,几乎每一队搜索疫鬼的文吏都没有收获。一群愁云惨雾的文吏就聚在一起,努力开动脑筋。

      那个靖远军士兵也混在其中。她还是一样的强横脾气,见众人愁眉不展,烦闷得一拍大腿:“既然她们不交人,那就留给她们呗!”

      这无疑是气话,但姚蒲霜听了,眼睛就亮起了:“没错!”

      同僚让她吓了一跳,姚蒲霜连忙将主意细细说了。文吏听完,思忖道:“先报给上官,试试看吧,左右也没招了。”

      姚蒲霜就急急忙忙地往城主府赶,跑到半路,她脚步稍稍迟疑,拐向另一个方向。

      ……

      军营中,陈远山见了来人,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

      姚蒲霜说:“平民大多不肯交出疫鬼,我们也不能动武,我就想了个主意,得上官同意才行。”

      疫病区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按照人划定的行政边界扩散,新占区十来位执政官,谁也不方便管。在国主不在的情况下,这事只有平昌侯或陈远山有资格指挥。

      陈远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说说看。”

      姚蒲霜坦然道:“加税。”

      飞旌副将的眉毛挑得老高,没一会,她就理解了。

      陈远山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过两个时辰我给你答复。”

      文吏点点头,也不客套两句,丝毫不见外地走了。

      陈远山默默思忖,认命地起身去城主府,把这事同沈列说了。

      “……不能来硬的。”陈远山说,“拒不交出疫鬼的,按人头数加税,藏一个加一倍,交不齐就入贱籍。”

      沈列迟疑道:“用什么理由?”

      陈远山理所当然地说:“望青有国教,复生者非杀神赐福,乃异教徒。娘娘宽容,不对异教徒赶尽杀绝,但得加钱。”

      沈列叹为观止地给她竖了个拇指,感慨道:“早前玄通说你们脑子灵活,我算是见识到了。”

      陈远山说:“这可不是我想的。”

      平昌候眨了眨眼,顺势道:“那是出此妙计的,是何等人也?”

      陈远山说:“你应该听说过,姚蒲霜,兰生小姐的胞姐。当年西行,姚家三个孩子最省心的就属她了。娘娘不止一次说过,要是兰生小姐有她这么乖巧,自己也不必日日操心。”

      平昌候喝了口茶,她笑着说:“娘娘的眼光总是好的。”

      陈远山一笑,和她碰了碰杯,说道:“都是望青人,谁不敬服娘娘。”

      飞旌副将将茶水一饮而尽,豪放至极。

      她起身告辞,待陈远山的身影消失,沈列笑着的脸就冷了。

      沈列是一个降将,她在望青的武将中是有些尴尬的。

      贯丘灵也是降将,可人家是主动投靠,又是个老实的打工仔。她心里没有对上司人格魅力的狂热崇拜,与同事也是点到为止的上班交情,有仗认真打,没仗当咸鱼,老板给发工资她就心满意足。

      这就是一个让人很安心的寻常武将,尤其是她拜的山门是飞旌将军——谁不知道飞旌将军是望青国主的好狗?虽说好狗这种东西类似封君封臣,不能连带着继承,但总归是只听话的狗。

      而沈列不一样,她是被俘,又让望青打没了老上司才半推半就地投降。但要说沈列对戈鸿王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就有点贻笑大方了,她真是忠臣怎么不殉国殉君?

      大多数时候,不忠对一个武将来说是很糟糕的品质。尤其是对待你不错的旧主不忠,那新君用起你来心里膈应也是有可能的。

      她原是氏族出身,而后叛了家族归顺戈鸿王,那回还能用忠君这个更高尚的理由糊弄过去。可归顺望青,就没什么理由能为她再辩解了。望青处决戈鸿旧部时,那些文人怎么骂她的,沈列其实都清楚,但她没管。

      她只是想要功名利禄,这有什么错?

      就是戈鸿王活过来,她也不会对沈列的做法发出异议,她很了解自己这位谨慎的将军。

      谨慎,总是暗中观察再伺机而动。也正因为谨慎,在暗处看多了上蹿下跳的猴子,沈列难免生出点不屑和傲慢,看谁都是蠢货。她看不起的东西很多,但有一个例外,就是她拜的山头,在奚宜城给她一顿暴揍的岱王。

      让沈列心服口服的岱王在望青,她就追随着她留在望青。

      在当今这个时代,二元君主制是很正常的,祁访枫知道她不忠于自己满不在乎。可她要留在望青,就不能犯让国主不满的错。

      ……陈远山的提醒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

      平昌侯敲了敲桌子,问左右:“今日同文吏一起行动的靖远军名单呢?”

      ……

      针对“复生者”的减税政策一经推行,沉浸在喜悦中的平民就傻眼了。

      这个加税逻辑对于裘罗人来说属于是魔法对轰,她们偏偏就能接受这个理由。

      官府已经认可了她们失而复得的亲人,承认她们也是治下民众,是民众就得收人头税。而这些人又是别的神祇的“造物”,属于另类异教徒,得交两份什一税!

      刚轰走姚蒲霜一行人的女妖又气又无奈,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庞愁苦不已。她回到家中,开始清点财物。

      经过一场洪水,她们的家当、家人已经十不存一。好不容易回到土地上,还没能认真而辛苦地把日子过起来,战争又开始了。旭华来打一趟,兵士就又从她们这刮走一层油水。

      送走这一批,望青人又来了。她们比旭华人和善,可该收的税还是收。原先说允许缓一缓,这回出了亡者复生一事,望青国教的娘娘不高兴了,就要她们把税补上。

      ……哪里还剩钱呢?她们光是不冻饿至死,就拼尽全力了。

      女妖肉痛不已,还是咬着牙数钱,一板一板排开,汗津津的钱币点来点去,可惜她如何期待,钱也没有在末尾忽然多出一枚。女妖站起来,扶着酸痛佝偻的腰背,走到院子里,牵出好不容易置办的一头牲畜。

      一拉到集市上,那扑面而来的浓烈腥臊味就让女妖面色发白,不多时,牲畜哼哼唧唧的动静也敲锣打鼓似的传来。她已经老了,鼻子不太灵敏,可依旧能嗅到这样的气味;她的耳朵也背了,可这声音还是那么强烈。

      麻木地拖着步伐往前走,顾客们尖酸的声音就清晰起来。

      “你这牙口都坏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哪能卖出健身的价格!降!再降二十文!”

      女妖赶忙检查起自家牲畜的牙口,可任由她怎么掰,牲畜都烦躁地扭头,吝啬展露牙齿。它的尾巴不耐地拍打,喉咙里发出一些让后来者更加心惊胆战的动静。好不容易查看了它的牙口,女妖险些忍不住眼泪。

      兴许是她太老了,眼神也不好了,这牲畜,这牙口,怎么,怎么!哎呀!

      女妖正失魂落魄,队伍不知不觉排到她了,那卖主竟是个小吏。女妖的脸像一块新刷的干裂墙皮,又皱又白,后退一步又被不懂事的牲畜顶回去,她低下头,抓紧了绳索,另一侧在破烂的衣衫上捏着。

      她说:“……来、买吗?”

      那声音极小,仿佛是集市上轰轰烈烈的蚊蝇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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