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幕

　　期末一天天临近，林屿听在专业老师的指导下，感觉对人物的理解和表现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连续几天高强度的排练让他有些疲惫，但想到江淮远那句“沉砚那边，你多费心”，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周五的排练结束得比预期早，指导老师看他状态不错，特意让他提前回去休息。

　　走出排练厅，傍晚的阳光正好，林屿听一边揉着有些酸胀的肩膀，一边想起了苏晏。

　　这段时间，苏晏从文学角度给他的人物分析确实给了他不少启发，让他对角色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虽然两人只是在自习时偶尔交流，但每次聊天都让他受益匪浅。

　　他琢磨着该好好谢谢对方，便拿出手机，斟酌着措辞给苏晏发了条微信:【苏大哥，你这周末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谢谢你之前给我提的那些建议，特别是关于人物层次的理解，真的帮了大忙了！这次复试准备的片段里，我也用了你教我的方法去揣摩人物内心，感觉顺畅多了。】

　　消息发出去后，他有点忐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他怕对方觉得唐突，或者认为自己太过热情。毕竟他们只是在饮品店认识的，算不上特别熟络的朋友。

　　没想到，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苏晏回复了:【不用这么客气，举手之劳。能对你有帮助就好。】

　　林屿听生怕他拒绝，赶紧趁热打铁，又发了一条过去:【要的要的！而且…我最近在读《长生殿》，对杨玉环这个人物有些新的想法，但又觉得把握得不够准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想到你之前分析人物的角度很独特，所以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就当是学术交流？】

　　这次苏晏回得稍慢了些，就在林屿听以为没希望的时候，屏幕亮了:【好吧。周末晚上我正好没事。】后面跟了一个简单的微笑表情。

　　林屿听立刻高兴起来，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眉眼弯弯的样子。他快速打字:【那说定了！我知道一家本帮菜馆，味道很正宗，环境也安静，适合聊天。周六晚上六点半，地址我发你？】

　　苏晏回了个【好的】。

　　林屿听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想着，沉哥知道了应该也会为他交到能聊得来的朋友而高兴吧？不过……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北城那边应该是上课时间，还是不打扰他了，晚上视频的时候再提也不迟。

　　周六傍晚，林屿听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餐馆。这是一家装修雅致的私房菜馆，白墙黛瓦，带着几分江南庭院的韵味。

　　林屿听选了个靠窗的卡座，周围有郁郁葱葱的绿植隔断，既保证了私密性，又不会显得过于封闭。柔和的灯光洒在原木桌面上，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他反复看着菜单，心里仔细盘算着:苏晏口味似乎偏清淡，蟹粉豆腐肯定要点；红烧肉是这里的招牌，不能不尝；油爆虾小叔说火候极好……嗯，再点个清炒时蔬和一道汤，应该就够了。既显得有诚意，又不会给苏晏造成太大压力。

　　六点半整，苏晏准时推开餐厅的玻璃门。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针织衫，搭配着卡其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温润，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精心打理过的随意。

　　“苏大哥！这里！”林屿听起身招手，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

　　苏晏闻声看来，唇角微扬，步履从容地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赞赏:“这地方选得不错，很清静。”

　　“我小叔带我来过几次，说这里的老师傅是正经本帮菜出身，红烧肉和油爆虾做得特别地道。”林屿听一边说着，一边将菜单推到苏晏面前，“你看看想吃什么，别客气，今天我请客。”

　　两人客气地推让一番，最后还是林屿听按照之前的想法点了菜，并特意叮嘱服务员蟹粉豆腐不要放姜丝。

　　等菜的间隙，林屿听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眼神真诚地看向苏晏:“苏大哥，真的特别谢谢你。上次你跟我说，不要只表现人物标签化的情绪，要去挖掘她更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我回去琢磨了很久，试着用在‘杜丽娘’的排练里，指导老师都说我这次的眼神戏有内容多了，不再是空的。”

　　苏晏谦和地笑了笑，指尖轻轻转动着茶杯:“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是旁观者清罢了。主要还是你自己悟性好，肯下功夫钻研。京剧表演博大精深，我这点门外汉的见解，能对你有点启发，我就很满足了。”

　　“你绝对不是门外汉！”林屿听认真地反驳，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你从文学和人性角度分析人物心理，很多时候比我们单纯从程式化表演技巧入手，更触及本质。比如你上次说李香君‘却奁’的决绝，那不单单是传统意义上的刚烈，更是一种对内心理想信念和独立人格的守护，是乱世中一个弱女子能做出的最有力的反抗。我听到这个解读的时候，真的……很受触动。”

　　听到林屿听不仅能清晰地记得自己随口说过的话，还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并运用到实践中，苏晏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愉悦。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的观点能被对方如此珍视。“你能这么想，并且能运用到表演里，说明我们聊得很投缘。”他声音温和，“其实文学和戏曲本就是相通的，核心都在于刻画复杂而真实的人性。”

　　话题一旦打开，就变得轻松而深入。

　　他们从《桃花扇》聊到明清传奇的兴衰，从戏曲舞台上的人物塑造聊到备考文化课里遇到的古文难题。

　　林屿听发现和苏晏聊天确实很舒服，他知识储备丰富，涉猎颇广，却从不卖弄，表达观点时总是条理清晰，语气平和，让人如沐春风。

　　菜肴陆续上来了，色泽诱人，香气四溢。

　　林屿听热情地用公筷给苏晏夹了一只油爆虾:“你尝尝这个，听说外壳酥脆，虾肉特别鲜甜弹牙。”

　　苏晏道了谢，动作优雅地剥着虾壳，不疾不徐。他看了一眼林屿听因为热烈聊天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状似随意地问:“你男朋友……他知道你今天出来和我吃饭吗？”他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林屿听正夹着一块颤巍巍、色泽红亮的红烧肉，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坦然地把肉放进自己碗里，笑道:“哦，我还没特意跟他说呢。他最近也挺忙的，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展示，好像关系到期末评分。”他拿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又补充道，“不过他知道我认识了你这个朋友，我之前跟他提过，说你帮我分析人物心理，让我很有启发。”

　　苏晏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低头默默吃着那碟嫩滑的蟹粉豆腐，眼神在氤氲的热气中有些看不清。

　　就在这时，林屿听的手机响起了那阵特别设置的铃声——是江沉砚。

　　林屿听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明亮的光彩，那笑容比刚才任何一刻都要真切和灿烂。他立刻对苏晏做了个“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的口型，几乎是秒接了视频。

　　“沉哥！”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和依赖。

　　屏幕那端的江沉砚似乎是在宿舍，背景是他熟悉的素色床帘。他看起来刚洗过澡，黑色的短发还带着湿气，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身上穿着那件林屿听很眼熟的深灰色睡衣，领口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

　　“在干嘛？”江沉砚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时在现实中听到的略微低沉一些，带着刚沐浴后的松弛，但那双看着镜头的眼睛，依旧黑沉沉的，带着他特有的专注。

　　“我在外面吃饭呢。”林屿听下意识地将手机镜头向上调整，只对准自己的脸，语气轻快，带着点分享日常的雀跃。

　　“一个人？”江沉砚随口问了一句，目光却敏锐地注意到林屿听身后的环境背景——暖黄色的灯光，雅致的木质隔断，墙上挂着的山水画一角……这不像他平时会一个人去的快餐店或面馆，倒像是……需要预定或者环境不错的正式餐馆卡座。他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啊？不是……”林屿听顿了一下，老实地把镜头稍微偏转了一点，将对面正在安静用餐的苏晏纳入了画面边缘，“和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学文学的朋友，苏晏。他之前不是帮我分析过人物嘛，我觉得受益匪浅，就请他吃个饭谢谢他。”

　　屏幕里，江沉砚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那种居家放松的神情收敛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但语气依旧维持着平稳:“哦。吃的什么？”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屿听镜头能拍到的桌面区域。

　　“本帮菜。”林屿听浑然未觉，兴致勃勃地把镜头放低了些，对着桌上的几道菜扫了一圈，“沉哥你看，红烧肉，油爆虾，蟹粉豆腐……都是这家的招牌。色泽是不是很好看？可惜沉哥吃不到。”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和自然而然的撒娇意味，仿佛江沉砚就在身边。

　　“嗯，看着不错。”江沉砚的回应依旧简短，目光却似乎透过屏幕，在那盘明显偏向清淡口味的蟹粉豆腐，以及林屿听面前那杯没喝完的、看起来不像普通茶水的饮料上停留了一瞬。

　　苏晏这时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对着镜头方向礼貌地颔首微笑，声音温和清晰:“你好。”算是打过招呼。

　　江沉砚也朝他点了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算是回应，随即视线又迅速落回到林屿听带着笑意的脸上，仿佛苏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排练怎么样？今天累不累？”他巧妙地将话题拉了回来。

　　“还好，今天主要抠细节，没做大体力消耗。”林屿听乖乖汇报，“就是那个云手转身接卧鱼的动作，重心还是有点不稳，脚下滑了一下，明天得再练练，找到那个劲儿。”

　　“注意安全，别太急。”江沉砚叮嘱，语气关切，“文化课呢？我上次发你的数学错题集，重点标出来的那几道，看了吗？”

　　“看了看了，”林屿听连忙点头，表情认真起来，“大部分都弄懂了，就最后一道立体几何的，添加辅助线那个思路我还是没想明白，卡住了。等沉哥明天有空了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好。”江沉砚应下，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闲聊般的口吻，看似随意地问，“你们约的几点？这地方看着不错，怎么找到的？吃完饭直接回家吗？”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想要掌握更多细节的意味。

　　“六点半开始的。”林屿听老老实实地回答，完全没察觉到这串问题下的潜台词，“这地方是我小叔带我来的，说味道正。估计八点左右能吃完吧？”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吃完就打车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去排练，不敢耽搁。”

　　“嗯，路上小心，到家给我消息。”江沉砚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一分。

　　“知道啦。沉哥变啰嗦了哟。”林屿听嘴上抱怨着，脸上却笑得甜蜜，“你课题准备得怎么样了？别又熬太晚，对身体不好。”

　　“差不多了，明天和组员最后过一遍。”江沉砚看着他，目光深邃，“你先吃饭吧，菜要凉了。”他注意到林屿听碗里的饭还没怎么动。

　　“那沉哥你呢？吃晚饭了吗？”林屿听不放心地追问。

　　“吃过了，食堂。”

　　“哦……食堂的菜哪有家里好吃。”林屿听小声嘟囔，带着点心疼，“那好吧，沉哥你先忙你的，我吃完就回去。”

　　“嗯。”江沉砚看着他，眼神像是要透过屏幕将他牢牢锁住，“挂了。”

　　视频通话结束。林屿听放下手机，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因恋人来电而自然流露的笑意和红晕。他一抬头，正对上苏晏平静无波的目光。苏晏一直安静地吃着东西，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并未发生。

　　“你男朋友很关心你。”苏晏语气自然地说，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沉哥他就是那样，话不多，但心思细得很，什么都记得。”林屿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心里甜丝丝的，“我们继续吃吧，这个虾真的凉了就不好吃了，外壳就不脆了。”

　　之后的气氛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他们继续聊着学业、备考，甚至聊了些宁城本地的风土人情。

　　但林屿听隐约觉得，苏晏的话比刚才视频通话前少了一些，更多时候是在安静地倾听，偶尔附和几句，笑容依旧温和，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是错觉吗？

　　而屏幕另一端，A大宿舍里，江沉砚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却没有立刻继续手头准备的课题资料。他靠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边缘反复摩挲着，眸色深沉。

　　和林屿听一起吃饭的那个男生……苏晏。他记得这个名字。

　　屿听之前确实在聊天时提起过几次，说是在常去的自习室认识的一个学文学的同学，觉得聊得来，给过他一些专业上的启发。他当时并没太在意，屿听性格开朗单纯，有几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很正常，他甚至为此感到欣慰。

　　但刚才视频里那一瞥，那个男生看起来沉静，温和，衣着得体，气质……沉稳得不像个普通的高中生，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而且，屿听请他吃饭，选的还是那样一个环境雅致、需要点菜的正规餐馆，而非学生常去的小店。桌上那盘明显不符合屿听口味的蟹粉豆腐，更是刺眼。

　　江沉砚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多想。屿听的眼神永远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对他更是毫无保留，刚才接起视频时那瞬间迸发的欣喜和依赖，绝对做不得假。那是在他面前才会有的、全然的信任和亲近。

　　他只是……只是隔着这一千多公里的物理距离，无法控制地在脑海里勾勒出屿听此刻正和另一个“聊得来”的、气质不俗的男生，在温馨的灯光下相谈甚欢的场景。

　　想象着屿听会不会也用那样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对方，会不会也跟对方分享排练的趣事和烦恼……那种感觉，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闷闷的收紧感，存在感鲜明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下意识点开和林屿听的聊天框，指尖在输入法上悬停。想再发条什么过去，问问餐馆的名字，或者提醒他晚上降温记得加件外套……任何能重新建立连接的话题都好。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问得太多，显得不信任，像个控制欲强的伴侣，他不想给屿听任何压力。可不问，心里那点由距离和想象共同滋生出的、毫无道理却又无比真实的不安，又像藤蔓一样悄悄蔓延，挥之不去。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什么似的，用力闭了闭眼，然后退出聊天框，几乎是有些急切地点开了手机上的购票APP，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早已预定的、在林屿听复试前回宁城的航班信息。还有不到三周。

　　他需要亲眼见到他，需要真实的、温暖的拥抱来驱散这由遥远距离滋生出的、所有毫无根据的疑虑和想象。他需要确认，他的屿听，依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怀抱。

　　餐馆里，林屿听和苏晏也吃得差不多了。

　　“今天真的谢谢你赏光。”林屿听叫来服务员结账，再次真诚地对苏晏说。

　　“该我谢你才是，破费了。这顿饭很好吃，特别是蟹粉豆腐，很鲜美。”苏晏微笑着，语气依旧温和有礼，“预祝你复试顺利，以你的悟性和努力，一定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借你吉言！”林屿听笑容灿烂，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你也加油，希望我们九月份都能在北城上学，到时候还可以继续交流！”

　　两人在餐馆门口道别，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拂过面颊。

　　看着苏晏清瘦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林屿听拿出手机，准备给江沉砚发消息说马上回家。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视频里，沉砚好像……比平时更沉默一点？话也更少？问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多？

　　是他太敏感了吗？还是沉哥只是累了？

　　他摇摇头，把这个略显奇怪的念头甩开，给江沉砚发了条语音，声音带着吃饱后的满足和慵懒:“沉哥，我吃完啦，现在打车回家！你忙你的，别担心，我到家再跟你说哦！”

　　消息发出去后，他站在霓虹初上的街边等车，心里盘算着回家后还要不要再对着镜子练一遍那个总也做不好的衔接动作。以及…那个盘旋在心头好几天的、甜蜜的秘密——要不要现在就把江叔叔认可他们的好消息告诉沉砚呢？

　　还是……再忍忍？等他回来，当面看着他的眼睛，亲口告诉他，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惊喜？

　　想象着江沉砚听到这个消息时可能会露出的、罕见的惊讶和喜悦表情，林屿听一个人站在晚风里，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此刻的他，满心都被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和即将见到恋人的雀跃填满，暂时将刚才视频通话时心底闪过的那一点点微妙异样感，彻底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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