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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泱泱
长夜无风,晚间城中有哀乐回鸣。顺王府白幡裹素,其中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啼。
张淑文一身白衣,失魂落魄地跪坐在灵堂上。
“王妃节哀。”一道长徐徐至前道。
张淑文的脸上没有一滴泪,她靠在棺材旁,静静地注视着棺中沉眠的男人。
“顺王已魂归虚荒,成为冥海的子民,来世成人,还会回到王妃的身边。”那道长淡淡道。
“是吗?”张淑文笑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都是未亡人的自我慰藉罢了。”
堂中众道士肃立不言,只轻轻拨动风铃,俯身低奏哀乐。
就在此时,门下突然窜进一股疾风,四面白幡顿时招摇浮动,回廊中风铃声起,灵堂上竟传来悠远空荡的呜咽哀鸣。
“殿下!”张淑文眼睛一亮。
堂上众人见到此景,无一不惊慌失措,唯有张淑文惊喜万分,她抚上顺王棺椁,嘴中念念有词。
“道长,是殿下回来了吗?”她睁大了双眼。
突然,嘭的一声,王府的门被人撞开了,紧接着,数十个羽林军冲入府内。
“来者何人?竟敢冲撞储君灵位!”有守在此地的影卫拔剑喝道。
陈燮闷着头走入院中,一把扯下了随风而动的白幡:“媞北长公主从宫中叛逃,我等奉命追查公主下落!”
“荒唐!”张淑文起身,振声道,“这里是顺王府,储君刚刚薨逝,你这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陈燮冷笑一声,“你是说,我对这个假货大不敬吗?”
“陈将军,你可是要找我?”李司南的声音忽然从屋外传来。
陈燮一回头,就见李司南散着一头长发,身披那件破烂翟衣。她手提云靳刀,衣袖染血,宛如从九重狱中逃出的女鬼一般。
“殿下,你可知如今整个皇城羽林卫都是新主的人?”陈燮抽出长刀,“你逃不掉的。”
李司南低声笑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疯癫至极:“陈将军,你又怎知我逃不掉?”
陈燮头皮一阵发麻,他抬手一挥,砍下了棺木一角:“既然如此,那殿下今日不如就和这个冒牌货死在一起好了!”
听到这话,他部下的羽林卫当即向中收拢,就要取下李司南的性命。
李司南一把撕下了身上那件破碎的翟衣,扬手抛向半空。紧接着,她旋身而起,拽刀出鞘,刀尖直指羽林卫。
“王妃,跟我走!”苏戎拉起张淑文,便要趁乱逃出王府。
可谁知这时门外又冲入一列军士,径直拦下了两人去路。
陈燮笑道:“你以为你们真的能跑出京梁吗?”
他这话的话音未落,灵堂上突然传来了尖细的笑声,闻此,众人不由一悚。
“一群蠢货。”灵堂上有人笑道。
李司南回头,只见一身量纤纤的女子坐在棺椁上,她一身湖绿色的襦裙,背上背着两把短刀,正神采飞扬地望着自己。
“师父!”李司南惊喜道。
文岫高傲地扬着头,一脸轻蔑:“小殿下,我教给你的本事都忘掉了?”
说罢,她一甩广袖,踩着棺椁飞身跃起,随之轻盈地落在了李司南的面前。
啪的一声,文岫打出一把折扇,折扇上写“岁寒”二字,那正是梅竹青的遗物。
“师父,你回来了?”李司南鼻尖一酸。
文岫没有回头,她拦在李司南身前,轻摇折扇:“小殿下,你长大了。”
李司南笑了,眼泪瞬间滑下眼角。
“带着王妃离开这里,往北走。”文岫说完,从广袖中抽出一卷陈旧的竹简,“把这东西还给原崇令,告诉他,原是我和君兰对不起他。”
李司南一怔,随即接下竹简,她看到了竹简上那一排清晰的北梁官字“昭王赠越安书”。
“这是……”李司南不解。
“这是过去污蔑原崇令偷走的珍宝,”文岫回头一笑,“当年我和君兰约定,待等我和他大婚那日便还给原崇令,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师父……”李司南不知所措。
然而,陈燮和他手下的羽林军没有给李司南发问的机会,利风骤起,数名军士围拢上前,文岫收起折扇,拔出双刀,闪身入敌阵。
“小殿下,走啊!”文岫面目染血,可却依旧笑着。
李司南一咬牙,她扶起张淑文,紧跟苏戎,艰难地破出了一条逃生的路。
文岫挡在羽林军前,一身湖绿长衣在夜色下灵动飘逸,她的声音尖细,但却有力:“有我在,谁能向前一步?”
天稍稍亮时,有传令兵手执飞骑将军战令,一路疾驰至城门下,高声喊道:“闭城!即刻闭城!”
京梁正德门上守备俯身看去,只见不远处隐有烟尘浮起,一列轻骑正从宫城方向踏马而来。
“落闸,落闸!”那守备叫道。
然而,还不等小兵奔下城楼,长街那头便传来了人们的惊慌呼喊声。
“着火了,不好了,顺王府着火了!”有人嚷嚷道。
城头上的人举目看去,只见顺王府的方向已然冒起黑烟,那升腾而上的烈焰好似能游离在城中各处,火光如同盘桓于梧桐楼柱中的蛟龙,顷刻间便窜上了顶楼露台。
展翅欲飞的金身凤凰在火苗烁动中灿光闪闪,映着京梁的红砖绿瓦、高墙金宫。
热浪翻滚下,有人一袭红衣策马出长街,直奔正德门来。
“是,是媞北长公主!”身后有人惊声叫道。
李司南回首望了一眼大火中倾塌的王府,抬手抹去了泪水。她扬鞭挥斥,率影卫就要夺门而出。
“殿下!”城下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李司南猛地勒马,她定睛一看,竟是个熟人:“邵将军?”
城门落下,邵绮良抱拳:“殿下,末将奉命在此送您回宫。”
“逆贼!”还不等李司南开口,苏戎先出了声,“逆贼,你居然……”
“邵将军,”李司南一抬手,打断了苏戎的话,“你出身北境,不管从前受过谁的恩惠,过去都是穿过黑甲的长鹰军士,今日我等出皇城,就是要回北境,匡扶天下大义。”
“殿下,”邵绮良神色黯然,“末将曾受顺王殿下恩惠,幼时蒙姜先生教诲,如今奉命,不得不从。”
“恩惠?”李司南笑了,“李庆渊给了你什么恩惠我并不知道,但我却清楚,你当年无视军纪,差点酿成大罪,是原将军饶了你一命,让你活着来到京梁。如今,你难道不明白要知恩图报吗?”
“知恩?图报?”邵绮良笑得沧桑,“我求顺王找到我的弟弟,公主却拿我的弟弟做要挟,驱使我,奴役我!这难道就是知恩图报吗?”
“你女儿还活着。”李司南突然说道。
邵绮良一愣,他定定地看向李司南:“你说什么?”
“你女儿还活着,她没有死,这是岳校尉告诉我的,想必当时他在场,你不信我,也可信他。”李司南缓缓道,“将军把你女儿送回了老家,由你家中亲眷照看着,平时缺衣少食,将军还会自己出俸钱贴补,你若是以后得了空闲,也可以回去看看。你女儿……很想你。”
“什,什么……这……”邵绮良阵脚大乱,他无措地望着李司南一行人,一时涕泪连连。
“邵将军,我知道,你也是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赤胆忠肝之辈,”李司南提马上前,缓声道,“不如……不如就此和我们一起回北境,再成一番事业。”
“我……”
啪!邵绮良的话没能说完,城头飞下一支冷箭,钉在了他的肩上。
邵绮良艰难抬起头,看到了立在城楼上的姜忠恩。
“你若是敢应下,那便不用再见茅林了。”姜忠恩居高临下道。
“我……”邵绮良咬紧了牙关。
“放箭!”姜忠恩一抬手。
“保护殿下和王妃!”苏戎提声喊道。
“邵将军,迷途知返,浪子回头,你今日和我离开,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李司南在乱军中喊道。
邵绮良忍痛拔下箭头,他含泪道:“殿下,恕,恕末将不能!”
可就在此时,城门外传来阵阵高呼。
“杀回北境!”京畿大营中的黑甲士兵们喊道。
是岳巍来了,李司南眼前一亮。
“开门!”她一马当先,冲向紧闭的正德门。
突然,轰的一声,数十名黑甲士兵推动了机轴,城闸自内升起,四周有烟尘浮动,宫下金河颤颤。
城外城内兵戈相交,一时打杀声震天。
李司南望着栖凤楼上的金身凤凰,她没再犹豫,拍马出城而去。
“姑母,您别等了,或许媞北长公主已被斩杀于乱军之中了。”一年轻姑娘立在贺国夫人身侧说道。
唐和洛站着没动:“若媞北长公主是那等无用之人,我也无需来这十里长亭了。”
这话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马蹄声。
贺国夫人朗声一笑,紧接着,数百人马沿城闸奔驰而出。
李司南飞马在前,她在唐和洛身侧勒马:“夫人为何在此地等候?”
唐和洛缓缓答道:“老妇是来送公主一程的。”
“送我?”李司南身侧有数千黑甲士兵奔过,她立在千军万马中笑了起来,“夫人有心了。”
“不求有心,只希望殿下来日若是能显贵,不要忘了我唐家人也曾经站在殿下身边过。”唐和洛不卑不亢道。
李司南了然,她一点头:“夫人放心,本公主不是薄情的人。”
唐和洛拱手:“北境铁骑骁勇,原家儿郎善战,长鹰必定不会湮灭,长公主放心。”
李司南一笑,她挽起发髻,把那支步摇簪在了髻头:“夫人的话我记住了,只是今日夫人送我,来日恐怕难在京梁立足。”
“殿下不必担心,”唐和洛笑道,“普天之下,哪里没有立足之地?”
说罢,这老妇人扬手一挥,广袖于半空拂起了一道漂亮的弧度,她道:“再会了。”
李司南回头,看向了那座湮没于尘埃中的皇城。
此时,万里浮云下有晨曦泄出,长空之上朝霞烈烈,好似金身凤凰浴火涅槃,就此腾飞入神界一般。
李司南的耳边宛如响起了凤鸣龙吟,她沉下心绪,握紧了马鞭。
“殿下?”苏戎勒马在她身侧。
“走,”李司南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北方,“我们回家。”
“好,回家!”岳巍笑了起来。
李司南也笑了,她无声道:“崇令,等我。”
江水泱泱,逆流而上。长路茫茫,但辞既往。
李司南知道,从此以后,她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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