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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木鹤
十八王府。
一只白头翁,张开宽大的翅膀,在广袤的天际翱翔。
已经是冬天了,白头翁这样的候鸟,竟然还能在京都见着,属实罕见。
胡言吾抬头看着那只大鸟,慢悠悠的消失在天际,心里徒然增添起了一抹失意,失意还未消去,却觉得自己的一只手忽然被握住。
他微微一转头,正好对上的是段暄那泛着微微寒光的眼睛。
段暄的眼神依然是那样深不见底,胡言吾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又觉得有一丝安然,于是他又将头别了过去,正好对着刚刚那只白头翁飞走的方向。
已经是深冬了,十八王府里是一片肃杀,不仅花草树木是一片凋零,人丁也是一片凋零。
如今,诺大的王府只剩了十八王爷他自己与那‘十八王妃’胡言吾。
其余的人,则通通被撵了。
而撵人,是奉了宫里的消息,奉的是新帝的意思。
胡言吾的眼皮子微微低垂,嘴角却微微上扬,最后道了一句:
“走吧。”
胡言吾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哭腔,段暄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依然是木着一张脸,任由胡言吾牵着他,然后二人一步一步,绕过一间间空荡荡的宅子,往外走去。
京都之行,果然是一场梦啊。
一年的时间,胡言吾从一抄书的混混成为了当朝三品大员,找了个相好的,然后结识了一帮人,然后,一起将失了势的皇太孙送上皇位。
然后,还没等到新帝登基,宫里就传来了消息,十八王爷淳于翾品行不端,营结死党,构陷大臣。
十八王爷身上罪名迢迢,就算是被剐了都是活该,但新帝仁慈,不过是将他爵位夺了,然后连同他那相好的一起赶出了京都。
若无圣诏,永不得返京。
得知了这个消息,胡言吾的亲妈胡杨氏哭的快昏死了过去,旁人听闻,也皆是心里发颤。
作为曾经的战友,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皇太孙得了位,便将昔日奋斗的同伴全部踢了出去,不可谓不是兔死狗烹、鸟惊弓藏。
胡言吾做的这些事,段暄做的这些事,他们这群人做的这些事,无论成不成,京都都是呆不下了。他并不是个念旧的人,也从没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是接到这消息的时候,还是心里发堵。
“对不起,”段暄忽然道。
胡言吾的脚步停了一下,他疑惑的看着段暄,段暄那深潭般的眼中有一阵浓浓的歉意,这股歉意从眼睛望过去,可以一直通到他心里。
胡言吾摇摇头,“道劳什子歉……”
“……”
见着段暄脸上又是一阵局促,胡言吾苦笑了一下。
“若是不让我和你一起,不让我和你一起做这些,我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去,哪儿还能轮到在这儿悲秋伤月?被撵出去又有什么?你不是还在吗?对我而言,和你去哪儿都成!”
段暄心中涌起一阵激荡,他想说什么,却也是心口发堵,只能是更用力的握起了胡言吾的手。
他来一趟京都,完成大法师所交代之事,却阴差阳错得了一个少年的心,最后逼得这少年与他一起浪迹天涯、众叛亲离。
胡言吾笑笑,“真是书读的不少,想的倒也不少。”
面对胡言吾的奚落,段暄也是笑出了一口气,言语间便轻松了不少,转眼间,二人便行至门口。
行至门口,二人才赫然发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是了宝蓝色溜金线的顶子,配的马儿是一只雪白透着粉色的西域马儿。
马车内的人听见了动静,便跳了出来。
跳出来的人,依然是老毕,不过老毕这次穿的不再是宝蓝色的圆领衫子,而是一件朱砂色的文官袍子,袍子上绣了一块鹧鸪补子,看起来喜气极了。
“老毕!”
“胡哥儿!十八爷!”
毕云山见了他们,喜笑颜开,依然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武将样子,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恍若过眼云烟。
胡言吾仔细地盯着毕云山,看着他身上那鹌鹑补子,这鹌鹑鸟,这是八品文官专用,原本的武将毕云山,现已经成了吏部的一名新晋文官。
胡言吾脸色缓缓的由阴转晴,他明白了,这是让老毕这一武夫去干文人的活儿,他心里又生了一丝恼意。
见他脸色不好,毕云山连忙帮自己解围:
“文官也很好嘛,落个清闲,动动笔头子就行,不用天天操练皮肉……”
可是这番话明显并没有让胡言吾的脸色变得好看些,他还是杵在那儿,静静的思考着让毕云山去做文官这件事里的深层逻辑。
段暄叹了一口气。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就要走了,以后朝堂上的事,与他们皆是无关了,胡言吾再怎么帮他的好友殚精竭虑,也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几日前,景帝送葬之路上,发生的种种事端,配得上一句骇人听闻。
光华十君的拦街上奏,皇太孙的当街杀相爷,一直到毕云波带兵逼宫,引起了京都的一场恶战,直到最后,大法师平息了争端,一切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
十三爷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懦弱,淳于琳珉也是最终迎来了皇位。
看起来,段暄、胡言吾、李玄甫、赋税司……一群人是赢了,可这赢,不过是另一个开端。
整个朝堂格局已变,新皇登基,原本作为朋友的淳于琳珉与李玄甫,因为立场的不同,已然同他们这些臣子疏远了开来。
段暄倒是无所谓,因他来这京都本就是奉了师傅的命令,事情了结,便该走了,可是胡言吾与他不同,他有朋友,有家人,让他跟着他浪迹天涯,段暄心里是亏欠了的。
见着胡言吾依然咬着牙,一脸的气样,毕云山故作轻松的笑笑,然后道:
“我作个文官也挺好,毕竟我们一家都是武将,总归要出一个文官,再说了,我爹他们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也不见得多坏。”
胡言吾眉头一拧,“你爹他们回来了?是……都回来吗?”
见着胡言吾的不可置信,毕云山点点头。
“是宫里的意思,把毕家从西北诏回来了,”毕云山的神色也是逐渐严肃了起来,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下,恐怕我家再也不能去西北了。”
胡言吾微微有些惊愕,然后又是轻道:“毕家回来了,那西北那边岂不是空了……”
毕云波起兵逼宫,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淳于琳珉并未直接杀了他,而是将他关押了起来,而毕家,本该遭受牵连,宫里却一直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不负千里赶来救驾的毕云森依然在将军府里呆着,毕家老四就简单的被调去了吏部,而毕家,也并未多加责怪,只是让他们从西北回来。
毕云山刚想开口回他,此时又听着一阵马蹄声“达达”而至。
胡言吾应声回头,见着的,是一身粗衣打扮,神色恬然的十三爷淳于翤。
淳于翤一踩马镫,翻身下马,道:
“西北那边,本王会去接管!”
“十三哥,”段、胡连忙向他问好。
“嗯,“十三点点头,“本王听闻了你们今日走,便过来送送。”
胡言吾苦笑了一下,“多谢十三哥,不过,此去经年,恐怕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了。”
琳珉将毕家从西北召回来,让十三爷舍去了七里河,奔赴大漠,很明显是对于双方的势力忌惮与打击,明面上不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若是无必要,十三与胡言吾他们一样,也是一辈子无法回京了。
对于这点,淳于翤倒是没有丝毫的介意,他哈哈一笑, “能够为我大晟镇守边疆,乃是一个武将终身的荣耀。”
“十三哥何时动身?”段暄问。
“也快了,”十三沉思片刻后道,“你们若是想我了,便来西北找我吧。”
胡言吾等人皆是轻微点头,嘴上虽然挂着笑,但众人心里皆是明白,此去经年,恐怕以后要想再见,便也是难了。
胡言吾点头微笑,心里的悲伤却是慢慢涌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遇见的朋友们,就这样分开了。
段暄看着十三,眉头微微皱了皱,十三是他亲哥,虽然二人此前打斗数次,但段暄从心底认这个亲哥,要分开了,段暄内心也是有些不舍。
十三笑笑。
“七里河是本王一手打造的,可是最后还是反了,只能说人心难测,”十三笑笑,“所以说,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这话让段暄破防了,他对十三点点头,“十三哥也是通透了。”
十三又看了看胡言吾与段暄,“你们即刻动身,怎么没任何的行李?”
胡言吾:“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一走,便是以天地为家,哪里还需要那些?十三哥也是如此吧,不带一物,直赴西北。”
淳于翤点点头,恰如胡言吾而言,那些都是虚的,此次事件过后,长久以来束缚在淳于翤身上的枷锁,终于被砍断了,他的罪与罚,已经得到了救赎。
而平那个可怜的暗卫,因为种种原因,阴差阳错被卷了进来,淳于翤自知对他不起,亦是打算一辈子不见了。
那个暗卫身形逐渐笨重,待他将孩子生下后,便也远走高飞吧,二人此生放过彼此,不复相见。
“咱们这次,走的实在是有些匆忙了,”胡言吾忽然笑着对段暄道,“咱们要走,十三哥也要走,其实应该在星月楼摆上酒,喝他个不醉不归。”
段暄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就算摆了酒,能喊过来的人又有谁呢?
一役胜利之后,原本的队伍便被打散了,赋税司被拆散了,而琳珉与李玄甫,则是成了操控棋盘的人,和他们,终究是疏远了开来。
“我要走了,”十三对毕云山道,“替我和你家里说一声,好好待七里河的将士。”
毕云山闻言,眉头皱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继而缓缓道:“其实……我昨日看到了一则吏部文书,文书上写着……接管七里河的那位大人……姓徐。”
毕云山话点到为止,但其余三人皆是心知肚明,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徐行,作为最后的太子党,在皇太孙继位后得到了重用,成了七里河总管。他是个文官,可皇帝偏偏就让这文官掌管京畿十万大军。
对于徐行的感情,胡言吾有些复杂,他确实是个能臣,但他自始至终,为的只是那个被监禁了的太子爷。
他作为赋税司的二把手,手上有一些十八王爷的黑料,最后他站出来出卖段暄,但是却被韩相抛弃,后面琳珉登位,他便又将这些东西公布了出来。
李玄甫顺水推舟,用这些黑料,直接将段暄与胡言吾赶出京都。
而出了徐行,赋税司的大部分人等皆进入了一个新晋衙门,这个衙门叫光华司。
新帝废了宰相制,而光华司,则承担了丞相的职能。
光华司一共十人,光华司的总司,便是前赋税司司员,皇帝太傅,李玄甫。光华司司员皆是由皇帝指派,十人承接百官与皇帝,共商家国大事。
李玄甫,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千百年以来的相权皇权之争,就这么轻松的被解决了。
察觉到胡言吾身子有些微微发抖,段暄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肩膀,“你还在生气?”
胡言吾抖得不只是身体,还有嘴唇,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眼圈却突然红了,见着胡言吾失态,淳于翤与毕云山都微微有些惊愕,不知为何会突然这样。
“我不会原谅他,”胡言吾边说着,眼泪便淌了出来。
李玄甫,胡言吾确是怨恨上了,这怨恨,不是因为他撵他们出京都,而是因为他杀了唐百虎。
胡言吾也知道,其实唐百虎的死,不过是时局早就,但是他就是无法原谅一个杀了他恩师的人,即使那个人是为了天下大义,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
但胡言吾不会原谅李玄甫,他也一直没脸拜祭唐百虎,只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唐家人赶着马车回江西老家。
段暄将胡言吾搂进怀里,胡言吾断断续续的抽泣着。
“你们下一步会去哪?”淳于翤问段暄。
“下面……”段暄想了想,“闲云野鹤,四海为家。”
此间事了,他们也应该说再见了,此前他给胡言吾刻了个木鹤,说好事情完结了就去扬州,可现在看来,鹤是自由的,扬州只不过是去的其中一个地方罢了。
新帝即位,吏改之法、赋税新法都被强有力的推行着,无人再去说三道四,这也算是赋税司的胜利,段暄的胜利。
段暄轻轻舒缓了一口气,嘴边哈出了一团白雾。
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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