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太后薨，举国丧。

　　送葬结束后，阮峥独自回到府中，长达半年的深居简出生活。

　　有人觉得公主受了刺激，因太后辞世而一蹶不振。也有人猜是别的缘故，太后年事已高，又染病在身，撒手人寰也不是没有征兆，纵使情分深，公主也不至于悲痛到失去神智，莫名其妙的，连府里人也看不顺眼，让管事全部清空。曾经费大力气选进来的婢女侍卫，以各种由头放还，给了优渥赏钱。

　　大家受过公主府知遇之恩，都不肯走，约好了一般跪在院子里，白天跪到天黑。那扇紧闭的门却没有打开过。几个小丫鬟最后跪晕过去，元深也只能叹气，默默背过去不忍心再看。公主铁了心，谁也劝不动。到了暮秋，侍卫都撤走，府里只剩下一个煮饭和一个看大门的。

　　皇帝听到风声，派人过问缘由。

　　阮峥回了一句“儿臣得了恐人症”，草草敷衍过去。

　　皇后身边的锦姑姑也来过一趟。

　　阮峥表示“就算我份上长草，也能随便把梁孤鸿削成人棍，娘娘死了这条心”，成功用这一句话，把锦姑姑气走，让皇后和她之间的母女关系走到尽头。也因为这一句话，后来皇后再也没管过她的死活。

　　皇帝注意力在太子身上，精力用于雕琢储君，没多余的浪费给其他人。只要阮峥不折腾，做什么都随她去。公主行事反常也不是一天两天。

　　太子在宋御史与洛云桢帮衬下，学问大有进益，治政颇有储君风范，令皇帝刮目相看。一些国事也渐渐交接过去，朝臣们私底下猜测不久之后大周便会迎来储君监国。而梁党每况愈下，几乎上一道折子便被驳回一道。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是洛云桢的一再晋升。宋贵妃母凭子贵，处处打压太子妃，弹压皇后，气焰高涨。

　　公主府长满杂草，仿佛要随梁府一同没落。

　　尽管双方不共戴天，根本不是一波的。

　　但外界都这么传。

　　故人不在，公主府昔日繁荣也不再。

　　元深空余时经常去割草，但实在割不过来，天天提着镰刀，还是眼睁睁看着它们长到小腿肚那么高。堂堂公主府就这么被杂草吞噬了，暮气沉沉，宛如一座偌大的枯冢。晚上厨子只烧四个人的饭，轻快得很，葱花鸡蛋能翻出十几种花样。看门大爷在外头吃，元深和阮峥蹲在屋檐下吃，都不说话。

　　天上星子惨淡，□□在水塘里乱叫。

　　元深吃着吃着就饱了，无言地望向阮峥，多少次欲言又止，但又闭了嘴，默默起身回房。阮峥放下碗一抹嘴，听着脚步声远去，一个人闲庭信步，兴致良好，月下赏花。赏的黄瓜花，府里从前的名贵花种全部死绝了。黄瓜苗是她后种的，如喇叭花一样自生自灭。

　　没插竿，藤条无处攀附，全趴在草里。

　　黄瓜炒鸡蛋不好吃。

　　阮峥不喜欢，没让厨子多做。府里账面干干净净，家底几乎全部掏空，鸡蛋算是唯一一道荤菜，十分珍贵，不能浪费了。

　　这段日子里照她的吩咐，不仅人全辞退了，连家底也全部移到瑞王爷名下，用于建设涿鹿城，赈济灾民。府里每天坐吃山空，连池子里的观赏鱼都捞上来做成菜，水放干之后，捡出最后一波小鱼小虾米，吃了顿寒掺的河鲜宴打牙祭。那天元深泪流满面，握着柄枯萎的破荷叶，坐在岸边，望着干涸的斑驳河床，哭丧着脸，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倾家荡产。

　　始作俑者毫不动容，仿佛败的不是自己家。

　　阮峥没工夫安慰他。

　　她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河水流光，淤泥里捞出把剑鞘，看起来有些年头，试了一下，刚好跟青云剑配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进水里的。她亲手洗干净，摸着锈迹斑斑的剑鞘底部，发现上面刻了个顾字。

　　这个顾字很有深意。

　　太后姓顾，北边的大将军也姓顾。

　　听闻公主当年是奔着顾慎元投的军，吃了几年沙子，锻就一副铮铮铁骨。

　　阮峥对那段意气风发的岁月心驰神往，往记忆深处挖掘，能想起沙漠里苍狼和骆驼，驼铃阵阵，某次她埋在沙子里，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敌人粮运的必经之道。骨哨一响，热血猝然喷到脸上，手起刀落，直接削掉狼王的脑袋。那种血脉贲张的兴奋感让人难以忘怀，仿佛来自亲身经历。

　　也许公主骨子里不姓梁也不姓阮，而是信那忠肝义胆的顾字大旗，才敢在临安螳臂挡车，抗下魏军十万大军，随后又在长安诡谲算计中傲骨磋磨，意气败尽，在太后薨逝没多久，渐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阮峥清醒地明白，自己正在度过这段时间。

　　她不知道风暴会从何而起，也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卷进去，能做的只有自绝经脉。如果说，公主府堕落成这样，一兵一卒没有，穷得揭不开锅，最后还是因“造反”的罪名下狱，死无全尸，那她无论怎样自救都束手无策。

　　没有人能救她。

　　只能说命中注定，根本逃不过。

　　这些事是不可能对元深说的。

　　所以只能委屈他吃鸡蛋。其实他也可以离开，事情办完了之后，阮峥说了，他可以去涿鹿投奔瑞王爷，讨个小官做做。但元深就是不走，这孩子倔得厉害。阮峥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秦斐然听到点什么风言风语，差人送了点东西过来，被阮峥一句“我倒还没落魄到用吃梁家的救济”堵回去。

　　这话说得太狠，很长一段时间梁府安静了，再也没有梁二夫人的消息传来。

　　洛云桢也来过，陪她一起吃饭。

　　阮峥吃什么他吃什么。

　　倒是十分坦然，不多问，也不强行劝告。

　　光是面对这张脸就有够折磨人的。

　　每天吃白菜豆腐，清心寡欲，经不起诱惑。于是她郑重劝告洛云桢别来了，痛心疾首表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家好聚好散。”洛云桢靠在门边没动，挑起她下巴反问：“殿下这是要始乱终弃？”阮峥仰头望天，希望有道雷下来劈死自己。剪不断理还乱，情债纠缠，洛云桢夜夜造访，逼得她不得不放出一句准话。

　　“半年，你给我半年。”阮峥在他面前节节败退。

　　“半年内如何？”

　　洛云桢逼近一步，摇开扇子笑着问：“半年后又如何？”

　　元深在边上幸灾乐祸，心想终于有人能治得住公主，把这糟心日子圈个期限，恢复点盼头来。阮峥也知道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只是他们预料不到，所以挑明了讲：“半年内咱们不见面，你也别打听我的消息，半年后我们成亲，行吗？”

　　洛云桢想也不想，直接驳回来：“不行。”

　　阮峥退了一步，试探问：“那五个月？”

　　“还是不行。”

　　“三个月总行了吧。”阮峥心如死灰，“没见过逼婚逼这么狠的。”

　　“殿下得保证好好吃饭。”

　　洛云桢知道她藏着事，必须自己消化，再逼适得其反。而且他隐隐猜到这么做跟梁府有关，一旦皇后倒台，公主府过于张扬，各路责难首当其冲，如今韬光养晦避风头，是不得已之举。但减省到这份上确实做得太过火了。

　　其他的可以不管，但吃穿用度上不能遭罪。

　　洛云桢底线在这里。

　　“行行行，成交成交。”阮峥忙把人推了出去，心头大石落地。这倒是小事，很好解决。只要把公主府的俸禄留下一部分，别全部弄到涿鹿就行。这钱专门用来买菜，厨子终于有了发挥空间。元深脸色也不再发绿了。

　　瑞王爷那边消息延迟，收到那么大一笔钱，以为公主府真藏着金山银山，后来才晓得她连家底都掏光了，大吃一惊，接连写信过来质问她疯了吗。阮峥回说皇叔缺钱。瑞王爷感觉这话不对劲，表示“我不缺，缺也用不着你救济”。阮峥就反问“皇叔不缺，林将军也不缺吗？”

　　十万大军依旧驻扎在涿鹿。

　　瑞王爷看到最后这句，再没有回信，跟公主府断绝明面往来。

　　钱还是照收不误。

　　安排好一切，等待最后的结局。

　　阮峥将剑鞘上铁锈全部磨干净，翻出贡在台子上的青云剑，在池塘边磨。青蛙叫声越来越稀疏，快要迈入冬眠，剑也越来越利。磨石水滑，抑扬顿挫的声音擦着水珠飞溅，惊起树上寒鸦。又是一年冬至，大雪纷飞，柿子白头。

　　她掐算时日，在府中枯坐，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长安风平浪静。

　　皇帝迟暮，政事交托于太子。

　　宋御史继任右丞相，洛云桢擢升兰台寺大夫。梁静山如同一颗石子没到底，就这样被压下去，连一丝涟漪都没惊起，监视梁府的暗卫每日传信都是“无异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阮峥心中惴惴不安，感觉哪里有问题，跟原本剧情发展不一样，让小竹日夜守着梁府后院，告诉他一旦自己出事就把秦斐然带去南边。

　　结果没多久，秦斐然的丫鬟突然冲进公主府门前，还没说话，张嘴喷了一地血，大概是要传递什么消息，临死前拔下簪子在掌心刻下一个字，刚刻完就当场暴毙。经查验被喂了毒，掌心血肉模糊，刻的是“洛”字。

　　阮峥盯着死不瞑目的丫鬟，明白正头戏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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