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这一夜很宁静也很漫长，未央时分，外面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春雨冷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
　　季远珩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很快就回来。
　　他回来时，已是卯时四刻，天马上就要亮了。
　　季昭远远见他踱步走进院中，动作迟缓至极。心下一惊，连忙打着伞迎上去。
　　“少爷，您怎么样……？”他关切地问着。
　　季远珩没有回答，垂在身侧的手背有血顺势缓缓流下。
　　季昭打伞陪他慢慢走回屋里，有了烛光才看清他身披的麻布背面血迹斑驳，混合雨水沿着衣服下摆滴在地上，染红一片地面。
　　“少爷！！”他大惊失色，疾呼着便要扶人坐下。
　　岂料还没碰到边角，季远珩便踉跄一步扶着棺椁呕出一大口血来。
　　季昭见状慌忙上前搀住他，急的嗓子都哑了：“少爷，你快先坐下，我去请谷大夫来！”
　　季远珩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听了他的话，眉头皱起抓住他的手斥道：“小点声，你吵到他了。”
　　他说着用手抹去唇上的血，又在身上蹭干净，才把手搭在棺边扶着走上前，微笑道：“阿君，我回来了，你等着急了吧。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叔父同意我们的事了，明日咱们拜了堂，你可真就是我的人了。”
　　季远珩见他不说话，忍不住轻笑着揶揄道：“都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害羞，倒是理理我啊。”
　　季昭僵着手，顿觉脚底生寒，浑身发麻。
　　他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什么也没听清了。
　　直到季远珩闲聊完借着他的肩扶了一把，他才缓过神来：“……少爷……”
　　“明日成亲的事宜，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辛苦了，你去打盆水来，我要稍稍整理一下，不然等会儿该来不及了。”
　　季昭领命，茫然无措的离开。待到后来，应声做事，心里竟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燃蜡成灰，夜色须臾而过，待到辰时鸡鸣犬吠，雨还是没停。
　　天空阴绵无际，厚重的云与明湖水面泛起的浓雾交接相融。
　　汇亭轩里，众人来来往往认真做着自己手中的事，除了脚步与呼吸声，无人私语半句。
　　很快一切布置完毕。
　　季君妍领着季予兮赶来时，只见整个院子，半红半白，半喜半丧，两相交映，诡异喜庆。
　　百里卿紧跟其后而来，眼看此情此景，默默走去旁边圈住呆怔在原地的季予兮，抬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
　　季昭此时正忙着挨个叮嘱乐师仪仗，冷不丁的被季君妍拉了一把，拽到旁边追问：“小叔叔这是真要……娶棺过门？”
　　“是。”
　　“这种事，你怎么也不劝着他？”
　　“大小姐，我劝不住。”
　　“昨晚在观澜楼，他和爷爷伯伯们彻底闹翻了，若是今日执意这样，怕是以后都……”
　　“那又如何？”季昭抬起头来，盯着季君妍继续道：“我们都知道，林君一死，这世上无人再拦得住他了。”
　　“大小姐，事到如今就依着少爷吧，兴许他把想做的事都做完，才能接受这一切。”
　　季昭说完，不等她回答，转身继续忙了。
　　约莫大半个时辰，一众闲杂人等离开，院中仪仗列队两侧，时辰刚好，鼓乐齐鸣，喜庆之音震耳喧天。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喜闹事。
　　合该所有人都高高兴兴。
　　屋门敞开，季远珩早已自行脱去麻布白绳，身着绛红喜服，革底黑靴，背脊挺直，眉目谨慎地站在棺椁旁。
　　他手中牵着红绣球，另一端搭在棺中，被林君双手交叠的压着。
　　傧相上前，大声宣词，一言一行，引着季远珩按部就班。
　　直到诵出夫妻交拜之时，众人只见，季远珩自行面向棺椁，轻掀喜袍下摆，缓缓跪下。
　　抬手拂过棺边，他笑道：“真拿你没办法，成亲都要睡懒觉。”
　　说罢，双手平叠，郑重叩首。
　　礼毕，傧相上前收回绣球，季远珩慢慢呼吸，望着林君安详沉静的面容，良久张了张口，轻声道：“合棺。”
　　沉重的棺盖自下缓缓推合，唯独最后合缝的那一瞬，他垂放两侧空空如也的手才倏然间紧攥成拳。
　　他站在原地，木然看着众人上前，三横两纵的捆好棺椁，架杆从绳结穿过。
　　随后，抬棺出殡，擦身而过。
　　从汇亭轩到剑庄正门，用脚丈量，要走两千五百六十五步。
　　这是今日季远珩才得出的数字。
　　以往那些年，他多少次拉着林君偷跑出去，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想，那时候大家都小，应当还要再走得更多些。
　　更久些。
　　送葬仪仗浩大，足有七十七人。
　　再加上季君妍、季予兮、百里卿，整整八十人。
　　季远珩不许奏哀乐，说今日是他们成亲的大喜之日，便让乐师吹奏击打迎亲喜乐。
　　如此，这一路上唢呐喧天，锣鼓齐鸣，笛音婉转盘桓，所过之处无不热闹非凡。
　　来往弟子见状，多数踌躇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然而棺出正门，一声令下，礼乐骤停，仪仗锐减，只余抬棺八人随着他们继续前行。
　　他想，最后这一段路，应该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完。
　　其实季远珩本想带他回剑庐的，毕竟可以离自己近些。
　　可是再三斟酌，他总觉得林君定然不会喜欢那里。
　　便只好收起这份自私的念头，选了景色俊丽，山水如画的灵源山。
　　吉穴落棺。
　　他眼看着黄土一抔一抔填平最后一丝边角。
　　雨越下越大。
　　冲刷着石碑上，新而深刻的一行字。
　　‘先夫林公讳君之墓’。
　　刻字时，季远珩没有刻上任何墓志铭。
　　他想，错认一生的自己，应当毫无资格为他撰写生平。
　　边角仅余一行小字：
　　‘未亡人季远珩立’。
　　今日的天气当真不好，大雨狂倾击打着远山景色烟雾朦胧。
　　初春时节，本不至于此。
　　“阿君，对不起啊，你看我就是没你有眼光，连选个日子都不如你好。”
　　他跪着，讷讷道歉，声音掩盖在雨声之中。
　　时间一久，季君妍上前去劝，他依旧充耳不闻。
　　暴雨滂沱瓢泼，浇淋着墓碑周围，黄土淡淡泛红。
　　不远处有脚步声缓缓而来，季予兮抬了抬头，发觉雨水被油伞遮去，她看着身边撑伞的方渺，眨了眨眼，落下泪来。
　　他还是那一身玄色长袍，宽大的袖口处有绛紫的花草纹。
　　她曾好奇地问过，他告诉她那是药王谷的标识。
　　可灵山药王谷，不是一向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吗？
　　为何没有救下师兄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方渺便将伞丢了过来。
　　随后走上前去，敏捷干脆的一掌劈到后颈，将人打晕接住。
　　季君妍见状上前赶忙扶住，便听他说：“人死都死了，纵使再多深情，他也看不见了。你们还是赶紧把人带回去吧。以后要是想来上坟，劝他挑个好点的日子，我可没闲心总管这些破事。”
　　方渺话是难听了点，但好歹也算帮了他们。
　　此时此刻，若非是他，旁人谁也不忍心动手。
　　季君妍扶着人，只觉掌心温热，一摸背上，鲜血早已浸透，只是喜服鲜艳，并看不出半分。
　　见此，季昭急忙将季远珩背起，三人匆匆返庄。
　　只剩季予兮拔不开脚步，撑着伞站在原地。
　　方渺回头，轻声问道：“你还不走吗？”
　　“方大哥，我想不明白。”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师兄他，为什么要做傻事呢？你明明都说了，他的病能治好的。”
　　“呵……他可不傻。”方渺听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句。
　　随后歪头道：“我这人行走江湖久了，总爱扯点小谎。”
　　“其实林君他没生病，而且肩上的伤早就好了。”
　　“他会选这条路，不过是因为中了毒又不想治了而已。”
　　“……中毒？什么毒？他一直都在汇亭轩，怎么会中毒？”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是算命的。我只知道，他这毒难医得很。”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小叔！”
　　“说了有用吗？你们治得好？算了吧，我看他本就活够了。”
　　“……你！”
　　“他啊……就是太聪明了，知道人世苦难，索性不再尝了。要说这种性格，我其实是很欣赏的。可拿来当朋友却不太上道，临死都要拖我下水。”
　　听他半开玩笑的语气，似是早已料准了今日一切。季予兮脑子里晕晕晃晃，恍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猛然浑身一震的问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要救他……是吗？”
　　“是。”
　　“那瓶子药……是毒药？”
　　“是。”
　　“……你用我的手，给他送去了毒药……让他去死……？”
　　“……是。”
　　锵的一声，利剑出鞘。
　　雨水沿着剑身，映出方渺平静俊朗的样貌。
　　季予兮抓着剑柄，一双明眸通红，雨泪混合淌下面颊，良久寒声彻骨道：“方渺，我恨你。”
　　言罢，转身收剑离去。
　　直到倩影消失，方渺这才挪了挪脚，弯腰捡起被丢在一旁的油伞，叹了口气，幽幽对着坟道：
　　“看看，都是你的错，害我成了大恶人。”
　　“我可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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