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父亲的信和奶奶几乎是同时到了家，当爷爷刚刚从传达室的信件堆里挑出父亲寄给自己的信的时候，便瞧见父亲扶着奶奶从面前的桥头走了过来。
　　奶奶的状态比去时更差，本还整齐干净的头发，如今却是稀疏散乱，毫无光泽。一路的车马劳顿，她的精神涣散，有气无力，从桥头到传达室，一段不长的路途，竟也停下休息了多次。
　　爷爷连忙迎了出去，奶奶的状态不佳，自是不用说。爷爷焦急匆忙，低头认着路，全然没有瞧见父亲身后还跟着人。
　　待爷爷走近父亲身边，伸手去寻随身的行李时，才发现他们的行李正被身后的另一个人拎在手里。
　　只是那人。。。
　　爷爷抬头时，一时地错愕，楞在了原地，伸出去的手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面前的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两人无声地杵在原地，都没有动。
　　“思蔓，走啊。”走在前面的奶奶稍事休息，回头一声催促。
　　这时，爷爷才动了动身子，向边上侧开，让出道来。

　　母亲并没有在家中过多地停留，和父亲一起将奶奶扶上床后，便放下行李自觉地离开。奶奶则过于疲惫，刚着了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爷爷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跟在父亲的身后插不上手，直到父亲将奶奶安顿好，退出房来。他也跟着退了出来，一个人坐在厅里，一声不吭。
　　母亲的出现，使得家里的气氛怪异。即便母亲离开，那怪异的气氛依旧在笼罩。爷爷沉闷着没有说话，父亲拾趣地不去打扰爷爷，忙碌完后，便溜进轩怡的房间里补觉去了。
　　当天放学回家，刚跨过桥头的轩怡，便被桥头空地上乘凉的同村们拉住，七嘴八舌地说着奶奶的回来。算算日子，奶奶回来的时间已经比预期晚上了一个星期。奶奶怎么样了？轩怡心中焦急，一路奔跑着往家里去。
　　轩怡回到家时，客厅里只有父亲一人坐着，面前摆着茶具，桌上摆着两只茶杯，茶杯里的茶早已凉了许久，却无人收拾。厨房里，烟火正盛，锅里的稀饭正翻滚着往外冒着气，噗噗噗地发出声响。
　　“奶奶怎么样了？”轩怡从屋外进来，直冲到奶奶的房门前，见房门紧闭，又折返回厅里，焦急地问父亲。傍晚时分，屋里的光线昏暗，父亲的表情不明，在没有灯的情况下，轩怡只将屋里的人瞧出个大致轮廓。
　　父亲没有接话，过了许久，才在黑暗中默默地摇了摇头。
　　轩怡心意一沉，便知不妙，连忙快步走到父亲的面前坐下。
　　“做了手术，手术做得不错。”父亲回答。
　　“那不是好事？”轩怡有点不解，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可开进去后，才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了。”父亲的话平铺直述，竟是不带一点儿情感，“做了几天的化疗，奶奶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坚决不再住院，要回来，劝也劝不住。”
　　听了这话，轩怡一时沉默。扩散意味着什么，不用明说，大家的心里都十分地清楚，拒绝化疗，便是放弃生命。
　　“奶奶自己知道么？”轩怡问。
　　“没让她知道，你也别跟她说，就当不知道。”父亲将声音压得很低。
　　“奶奶现在怎样，在睡觉么？”
　　“没，早醒了，只是没什么精神，迷迷糊糊的。”
　　“我去看奶奶。”轩怡点了点头，抬手抹了抹眼角，将泪水擦去。
　　轩怡进奶奶屋时，奶奶正一个人斜靠在床上闭眼休息。发觉轩怡进来，奶奶睁开眼，笑着伸出手去拉轩怡。
　　“奶奶。。。”触手的冰凉，让轩怡的身子为之一凛，刚刚平复的心情陡然又起了波澜。话不知该如何说起，轩怡双手牵着奶奶的手，低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乖巧地坐在奶奶的床边。
　　“我这不是好好的！”奶奶挤出点笑，伸手理了理轩怡的头发，“怎么把头发给剪了，还剪得这么短！都没有姑娘的样子。”奶奶惋惜地说。
　　“没什么，长发太麻烦，洗个头都要干很久，再说了，夏天不是到了么，这样子清爽。”
　　“可也没必要剪这么短，跟假小子似的。”奶奶摸了摸轩怡的脸颊，露出爱怜的神情。
　　“没事，头发短了还能长出来，奶奶，你的身子也会好起来的。”轩怡冲着奶奶笑了笑。
　　“不用安慰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我是没几天了。”奶奶放下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毯子，言语中尽是平淡释然。
　　“别这么说，爸爸说手术很成功，只是做了手术，将胃切了一部分去，才会吃得少，才会没有力气，只要好好地养着，身子会慢慢好起来的。”轩怡赶忙将奶奶的话堵了回去。
　　“这是你爸跟你说的？”奶奶问。
　　“嗯。”轩怡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
　　“行了，你妈呢，去叫她过来，我有话跟她说。”跟轩怡说了久了，奶奶有点儿乏，向后靠了靠，在床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我妈也回来啦！”轩怡一阵高兴，却又失望地低下声音，“可我刚才没见到她。”
　　“唉，这老头子。”奶奶叹了口气，“去把你妈叫来，你知道去哪里找她。”
　　“嗯，好，我这就去。”轩怡起身，正要迈脚，却又停了下来，“奶奶，那地方不好找。”
　　奶奶报了地址，长时间的清醒，让她筋疲力尽。
　　“去之前，把你爷爷叫进来，我有话跟他说。”奶奶接着吩咐道，声若游丝。

　　厅里，轩怡和母亲一起进了门，坐在桌边的父亲看着母亲进来，一下子楞了住。只是尴尬的表情转瞬即过，父亲重新泡了杯新茶，递到母亲面前的桌上。
　　母亲没有接茶，甚至连坐都没有坐到桌边，远远地离着桌子，站在走廊的门口。两人没有说话，空气中仿佛被施了禁制，安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奶奶的房门紧闭着，从外头听不得屋里的一点声响。屋外等候的三人，没人敢推门而入，也没人敢出声作响，都耐着性子，等待着门的打开。
　　等待的时候，漫长而难熬，直到房门从里头打开，屋外所有的人才从自我禁锢中解脱出来，齐齐地将目光投向屋门的方向。
　　从屋里出来的爷爷，似乎已知道了母亲的到来，在门口停留了许久，才姗姗地从过道走进厅。他蹒跚着步子，走得艰难，紧咬着的牙床将两侧的脸颊高高地鼓起。轩怡识得，那是爷爷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只是她不知道，爷爷在做着怎样的激烈斗争，接下来又将会有怎么的行动。
　　厅里的人都局促地站了起来，看着爷爷缓缓地走近。
　　爷爷走到母亲面前，伫立许久，却是双膝一软忽地跪了下去。
　　事发突然，出乎众人预料，大家都不知所措地楞在了原地，没人去扶。
　　脚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渐地语带哭腔，听在众人耳里已是肃然。
　　“我，陈耀祖，这辈子只给我母亲，一个女人下过跪，今天，我给你跪下，对于我的所作所为给你带来的痛苦。。。道、道歉。我不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进去，一起去看看她，让她安心。”
　　“爸！”母亲一声凄吟，那本已哭丧的脸庞顿时泪流满面。“爸，我承受不起。”母亲双腿一软，亦是毫无征兆地瘫在了地上，自顾自地放声哭泣，压抑在心中十几年的苦痛随着哭泣汹涌而出，身子不住地颤抖，已是不能自已。
　　此情此景，面对着地上两位痛哭的至亲，轩怡感同身受，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轩怡想着上前扶他们，却被身边的父亲给拦了住。泪眼迷离中，轩怡看见父亲向着自己默默地摇着头。屋里哭泣声愈加浓烈，轩怡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随着这哭声渐地被抽去。她倚靠在父亲的手臂里，才将将地把身子撑住。
　　爷爷的声音含糊，夹杂着哭泣声，听不清楚，轩怡只看见母亲随着爷爷的话在摇头，又在点头。
　　爷爷忽地弯腰，将头磕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母亲慌乱，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她忽地有了气力，猛地扑向爷爷，在爷爷再次下弯时，将他的身子抱住。两人抱头痛哭起来，已然不再说话。
　　厅里哭声一片，轩怡将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早已将父亲肩头的衣服染湿了一片。有那么一瞬，轩怡讨厌这样的自己，爱哭，易感，失了主见，乱了方寸。只是当时的情景，那样的举动却是自然而发，轩怡放纵着自己，任由眼泪流淌，任由情感宣泄，哭得身心疲惫，却也畅快淋漓。
　　体力在消失，意识在模糊，轩怡觉得呼吸困难，倦意深重，不知在父亲的臂弯里哭了多久，似乎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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