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紫宸殿偏殿，气氛沉凝如午后的池水，波澜不惊，却又深不见底。

　　殿内焚着清雅的龙涎香，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规整的光影。萧煜宸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常服，少了朝堂上的威严肃穆，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平静地落在殿中站立的两人身上。

　　萧清羽，如今的靖安王，一身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虽面色尚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冽与坚定。他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苏晚晴半步之前。

　　苏晚晴垂首立于萧清羽身侧，穿着静心苑里那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绾起。她能感受到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深沉探究，一道沉稳守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遵循宫规，盈盈下拜：“民女苏晚晴，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 萧煜宸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赐座。”

　　有小太监搬来两个绣墩，放在下首。萧清羽先扶苏晚晴坐下，自己才撩袍落座，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香炉里香烟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

　　“清羽的伤势，可大好了？” 萧煜宸先开了口，语气像是寻常的兄长关怀。

　　“劳皇兄挂念，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 萧清羽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那就好。” 萧煜宸点点头，目光转向苏晚晴，“苏姑娘在静心苑，住得可还习惯？”

　　苏晚晴心头微紧，恭敬答道：“回陛下，静心苑清静，民女住得很好，多谢陛下关照。”

　　“习惯就好。” 萧煜宸淡淡道，指尖的玉扳指停止了转动，“今日召你们二人前来，是有一桩要事，需与你们商议，也与……苏姑娘的未来有关。”

　　来了。苏晚晴和萧清羽的心同时一沉。

　　萧煜宸不再绕弯子，从手边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份加急军报，示意身旁的内侍递给萧清羽。“北境八百里加急。北狄王庭内乱已平，新王阿史那咄苾弑兄上位，此人野心勃勃，不同于其父的保守。探子回报，他正在集结各部兵马，囤积粮草，似有南下之意。边关诸将联名上奏，言北狄今秋极可能犯边，请求朝廷早做防备。”

　　萧清羽展开军报，快速浏览，眉头渐渐锁紧。军报上的描述比他预想的更为严峻，阿史那咄苾手段狠辣，整合部落的速度极快，北狄骑兵的威胁迫在眉睫。

　　“北境边防，关系国本，不可不慎。” 萧煜宸看着萧清羽的反应，缓缓说道，“满朝文武，论及对北狄战法、边关地势的熟悉，无人能出你之右。你父王当年经营北境多年，旧部仍有感念之心。于公于私，你都是坐镇北疆、统筹防务的最佳人选。”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苏晚晴：“朕意已决，命你为北境行军大总管，持节，总督幽、并、朔方等北境诸州军事，即日筹备，择期赴任。此乃国事，亦是重任。”

　　北境行军大总管，总督数州军事！这是极大的权柄，也是极重的责任，更是将萧清羽彻底推向了帝国最前线，与最凶悍的敌人对峙。

　　萧清羽握着军报的手紧了紧。他料到萧煜宸可能会用此事来安排他，却未料到给的权柄如此之重，责任如此之直接。这既是信任，是倚重，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与考验？将他放在远离权力中心、烽火连天的边关，既用其才，也绝其窥伺中枢的可能。

　　“臣，领旨。” 萧清羽放下军报，起身，郑重行礼，没有半分犹豫。保境安民，本就是他身为慕容氏（萧氏）后裔、军中将领的责任与夙愿。即便没有这道旨意，北疆若真有战事，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很好。” 萧煜宸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即，那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晴身上，“国事已定，接下来，便是你们的私事了。”

　　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姑娘，” 萧煜宸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你与清羽之事，朕已知悉。你曾为宫嫔，即便身处冷宫，名分犹在。清羽如今是皇室亲王，朕的亲弟弟。你们二人的情谊，于皇家体统、于朝廷法度而言，皆为不容。”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清羽立刻开口：“皇兄，此事……”

　　萧煜宸抬手，制止了他，目光仍看着苏晚晴：“朕可以给你两条路。”

　　“第一，” 他缓缓说道，“朕可以下一道旨意，宣称苏氏女在冷宫病故。从此，世上再无苏晚晴此人。朕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户籍，你可以‘清清白白’地，以新的名字，嫁入靖安王府为侧妃。这是最稳妥、最不损及皇家颜面的办法。至于正妃之位……将来朕自会为清羽择选门当户对的闺秀。你于国有功，于清羽有义，朕保你一生富贵安稳。”

　　侧妃？新的身份？从此隐姓埋名？苏晚晴的指尖微微发凉。这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苏晚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以一个虚构的身份，活在靖安王府的后院，甚至将来还要面对一位出身高贵的正妃。

　　“第二，” 萧煜宸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若你不愿如此，朕亦可念在你昔日之功，赐你金银田宅，放你出宫，还你自由之身。你从此可远离京城，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但与清羽，与皇家，便再无瓜葛。你们的情分，到此为止。”

　　两条路。

　　一条是委曲求全的“生路”，能相伴，却失了自我与名分，未来还需与人分享丈夫，困于后宅。

　　一条是彻底自由的“绝路”，能自主，却必须割舍最深的情感，从此天涯陌路。

　　这是萧煜宸给出的选择，也是他作为皇帝、作为兄长，在权衡了皇家体面、朝局稳定、个人情感（或许有那一丝对苏晚晴特别的“关注”与对萧清羽复杂的“兄弟情”）之后，所能给出的、看似最“宽容”的处置。

　　压力全部转移到了苏晚晴身上。她如何选，将决定她和萧清羽未来的形态，甚至可能影响萧煜宸对萧清羽最终的态度。

　　萧清羽猛地看向苏晚晴，眼中充满了急切与痛楚。他想说什么，却被苏晚晴一个轻微摇头的动作制止了。

　　苏晚晴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萧煜宸深邃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站起身，对着萧煜宸，再次屈膝行了一礼。

　　“陛下，”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民女，可否问一个问题？”

　　萧煜宸眉梢微挑：“讲。”

　　“陛下赐予靖安王殿下北境总督之职，是为国选才，抵御外侮。那么，在北疆将士、边关百姓心中，是‘慕容清羽’这个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名字更有分量，还是一个刚刚恢复宗籍、名为‘萧清羽’的亲王更有威望？” 苏晚晴不疾不徐地问道，“是‘慕容’二字更能凝聚边军旧部人心，还是‘萧’字更能让将士效死？”

　　萧煜宸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萧清羽也怔住了，看向苏晚晴。

　　苏晚晴继续道，目光澄澈：“民女斗胆再问。若北疆战事起，殿下需身先士卒，鼓舞士气。那时，他是以‘靖安王’的尊贵身份安居帅帐指挥若定更能震慑敌胆，还是能如同昔日‘慕容少帅’一般，与将士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更能激发士气？”

　　“苏晚晴！” 萧煜宸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帝王的威压。

　　苏晚晴却仿佛未觉，她微微挺直了脊背，那是穿越以来，在冷宫中淬炼出的、属于现代灵魂的不屈：“陛下给出的两条路，民女感激。但民女以为，这两条路，皆非上选，亦非陛下心中真正能两全其美之策。”

　　“哦？” 萧煜宸气极反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那你倒是说说，何为上选？何为两全其美？”

　　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伺候的内侍早已将头埋得极低，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苏晚晴转过身，看向萧清羽，目光交汇间，有无需言说的信任与默契。然后，她转回身，面向萧煜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民女愿请陛下，赐下一道真正的恩旨。”

　　“准民女苏晚晴，以‘慕容清羽未亡人’之名，随军北上，赴北境前线。”

　　“民女不通武艺，但愿以微末医术，于军中救治伤患；民女不谙军务，但愿以笔墨之能，协助处理文书，安抚边民。北狄凶顽，边关苦寒，此去绝非坦途，或有性命之危。但民女甘愿与此身、此名，一同立于边关风雪之中，与殿下共担国难，同守河山。”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若侥幸，能助殿下稳固边防，击退胡虏，待北境安宁之日，恳请陛下念在微功，准予‘慕容清羽’与其‘未亡人’苏氏，于北疆僻远之地，寻一处山野，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从此，世间再无靖安王萧清羽，亦无宫嫔苏晚晴，只有一对曾为朝廷尽过心力、如今只求相守平凡的普通百姓。”

　　“如此，既全了陛下用人之明、顾全了皇室体面（慕容清羽‘已死’，苏晚晴‘守节’随军，最终‘隐退’），亦给了边关将士一个他们熟悉且愿意追随的‘少帅’形象，更能让民女与殿下，以我们本来的身份与情感，共同为陛下、为朝廷、为百姓，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此为民女所请，亦是民女与殿下共同之心愿。望陛下……圣裁！”

　　说完，苏晚晴再次深深拜下。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煜宸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跪拜的女子，又看向一旁脸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感动与决然的萧清羽。

　　这个提议，太大胆，太出格，几乎颠覆了所有常规。以“未亡人”之名随军？最终双双“隐退”？这简直是将皇室法度、后宫规矩踩在脚下。

　　然而……

　　萧煜宸不得不承认，苏晚晴精准地抓住了几个关键点：北疆的军心士气需要“慕容清羽”这个符号；彻底解决此事需要让“萧清羽”和“苏晚晴”从皇室名册上“合理”消失；而给予他们一个共同为国立功然后“功成身退”的机会，或许是……最能平息各方议论、甚至可能留下一段佳话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这个选择，将决定的权力，部分交还给了命运——战场无情，他们能否活着走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天，犹未可知。这，或许也是萧煜宸内心深处，对这段他无法掌控、甚至隐隐感到威胁和复杂情感的关系，一种潜在的处置。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炉里的香灰悄然断裂。

　　终于，萧煜宸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准”或“不准”，只是深深地看着苏晚晴，又看了一眼萧清羽，目光复杂难明。

　　“北境军情紧急，靖安王，你即日便着手准备北上事宜。一应人员、粮草、军械，朕会命兵部、户部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苏晚晴身上，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至于苏氏……既然你有此心，朕便准你以……医女之名，随军效力。具体如何安排，清羽，你自行斟酌。记住，北疆不是儿戏，朕要的是胜利，是边境安宁。”

　　“退下吧。”

　　他没有明确认可苏晚晴那个“未亡人”和“隐退”的完整计划，但“准你以医女之名随军”，并让萧清羽“自行斟酌”，这已是默许，是留有余地的放行。

　　“臣（民女），谢陛下隆恩！” 萧清羽与苏晚晴同时行礼，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走出紫宸殿，春日阳光正好，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萧清羽紧紧握住苏晚晴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有震撼，有感动，更有无比的坚定与温柔。

　　“晚晴，你……” 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晚晴回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豁出一切的释然与期待：“我说过，我要与你并肩。皇宫不是我们的战场，北疆才是。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走出来。”

　　前路是烽火连天的北境，是未知的凶险与艰难。

　　但这一次，他们将手握着手，以彼此最真实的样子，共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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