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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鸟声悲(7)
望青有一位举世罕见的国主。
若不论她治国理政的作风,单论她神话色彩浓郁的另一重身份,人们也能就这花生米聊上三杯酒。
有人觉得是假的,她们大多是她的敌人或一些出身富贵的人,这些人站得高看得多,见了这些话术只觉得是巧言令色的把戏。
但也有人觉得这是真的,这些人就身份不足,再往脚底下垫几本书也赶不上那些王侯将相,但她们数量极多。
望青人大多数是后一种。
即使她们之中有人十分冷静理智,知道那些传言必然有夸大的成分,也相信娘娘有些她们不能理解的真本事在身。
在这样的氛围下,年轻人对怪力乱神的接受和了解程度就不会低。
张天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平水莲能带上她冲息桐谷,已经很大程度上地说明了问题。
她躲着大妖往东面的王墓转了一圈,放开神识探索过,回去就告诉陈远山:“她要困望青人在墓里,复活死人,借活尸的手杀人!”
陈远山就狐疑地看向四位老兵。四人面面相觑,抓耳挠腮地说不出话来。陈远山默默把脑袋转回来,她确认道:“不管如何,那个墓能打开,把我们都关进去,对不对?”
张天华点点头,陈远山说:“那我们就不能让师古秋如愿。”
“任她阵法布出个天罗地网,咱们别跟她在罗网里闹。”将军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她平静道,“小天华,我给你一队羽族禁军,你带使徒去把那坟炸了。”
哪怕是要飞旌军来说,她们的主将也是一个坏脾气的人,要讨她欢心是很难的。
而做她的下属就不免要“伺候”她。
陈远山能在副将位置上安稳地坐这么久,她察言观色的能力远在她行军作战的本事之上,而后者的优异毋庸置疑。
尚未同旭华军亲自交手,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旭华军高层最大的特点:傲慢。
这傲慢或许来自她们出身崇高的主君以及自家累世阀阅的历史,傲慢又总与底气相随,而底气十足就导致了她们非常直来直去。
不屑于阴谋诡计鬼魅伎俩,热衷于堂堂正正地碾压。
没有什么是一支浩荡的铁骑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支。结硬寨打呆仗,不要动脑子,就这么慢悠悠地平推。
偏偏就是这样不动如山的旭华,望青会束手无策。
只要她们可能慢下来,不要打得朝三暮四,望青的结局就悬。可一旦旭华动起来,这个巨人衔接而起的身躯就露出了脆弱的关节。
旭华军表现得很着急,她们的将军急,主帅急,远在南部的君王也急。
北面飞地根基不稳,水族联盟狼子野心,风岑旧部蠢蠢欲动,不仇琬就迫不及待地去打策孚王。
陈远山冷眼盯着前方的地动山摇,直到羽族禁军打起旗帜,她才命士兵出战。
厮杀开始了,这是第一个营寨。
……谁也不能否认天君的野心,她确实想做天下王,想做社稷主。但她不愿背负统御天下所要面临的苦难,反而要天下承担她的爱恨,她太爱自己,太多愁善感。
还没坐上真正的共主之位,就已经对天下予取予求了。
欲速则不达,而整个旭华已经在天君急切的期望下,赶走马夫,跳下骏马,用双足奔走了。
它要怎么才能奔到终点?
——它不能!
陈远山握住马槊,策马冲锋。
战鼓的气势垒得排山倒海,应和着飞旌军杀红眼就藏不住的兽吼,骇得人站不住脚。旭华军开始惶恐了,她们频繁地张望后方,惊且急地想后退——没人能对一只饥饿的猛兽无动于衷!
羽族禁军的刀弓对准了大妖,尚未习惯厮杀的老古董有许多坏习惯,比如她意识不到,现在不能辩论。
“——羽族欲违天命否!”
使徒如八仙过海,锁链从阵中腾升而起,毒药扬撒,刀刃架住了她。
羽族禁军灿金的眼瞳看着她,搭箭拉弓,弓弦绷到极致。
“天命在崇凌城。”
她的箭矢刺穿重重防御,将大妖从半空中射下。
地面上,使徒顾不上休息,身上的伤口血流如注,依旧按照本能不断向大妖倒下的土坡攀爬。一至其身侧,使徒就补上一刀,眼里没有一丝犹豫,生怕人没死。
同伴拉着她的胳膊:“郡王!”
河清郡王瞧着精神恍惚,机械地继续抬手下刀,使徒只得打晕她,扛在肩上带走。
“怎么样——啊!”迎上来的同伴愣了一下,“她阵亡了?”
使徒没好气道:“晕了而已!人家从前什么身份,这会儿才晕就不错了,好歹打了一整场呢。”
同伴拍拍心口,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她要是死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使徒把肩上的郡王交给军医,累得瘫坐到地上,呼出一口气:“没什么不好交代的,她自己立了状,生死有命,无关旁人。”
“……啧,那算我看错了她。”同伴歇了会,伸手把她拉起来,搀着人往回走,“这老不死的到底修了多久,这么难打——走吧,将军那边也打完了。”
远远见张天华拎着个不同凡响的脑袋向陈远山汇报,使徒就啧啧道:“咱们一群人打一个要死要活的,她能自己单杀一个,没话说。”
同伴不服:“她那个跟咱这个也不是一个水平啊!可惜平水莲不在,不然风头哪能让她一个人占了去……”
使徒就说:“战场上哪有什么风头,都是人头。”
“再说了,人家关系好着呢。天华平水今如是,这三个当年拿辞宫令时超额完成任务,给宫主都吓了一跳。”使徒给这个学妹科普道,“你来得晚不知道,宫主等了三天没见到人,还以为是出事了,没想到……”
俩人走得近了,声音也小起来。
“将军!”忽然地,一个偏将摔得连滚带爬,着急来报,“娘娘和将军,被困了!”
陈远山放在张天华肩膀上的手瞬间捏紧了。
张天华吃痛,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直接弹起来:“我们得回援!”
“慢着。”陈远山说,她看向偏将,“消息可靠?”
偏将连忙取出帛书:“是将军的印鉴没错!报信鸟也是宫鸠,它飞了太远,正在休息……”
陈远山接过帛书,一目十行,面色不变。
末了,她吩咐道:“都不慌,照常行事。”
张天华就要说话,陈远山松开她的肩膀,直视那双急切的眼睛,厉声道:“汝欲效平水莲旧事否!”
周围一圈的使徒们都安静下来,她才说道:“咱们胜了一回。可师古秋还没死,旭华军也没死绝。我们现在去援,无异于授人以柄。定安军能千里奔袭,现在的飞旌军却没那个资本。我也惭愧,没有定安将军彪悍,做不到一人杀穿阵线,我们过去,没用。”
“将帛书与宫鸠交与平昌侯,让她遣人去援。我们解决掉北路军,才能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
……
南北两路,相同的计策,北路败于陈远山的谨慎与水泊山民的报恩。
南路胜了,胜于敌军主帅的贪功冒进。
宗政敏没有三个脑回路清奇的郡守添乱,她顺顺利利地执行了自己的计划。
望青人来之前,她亲自监督着大妖施展神通改造修了个半吊子的墓穴。当年忽悠人的教派都很尽职尽责,在祝前仔细学习过正统巫术学识。那套理论是有根据的,但教士们有心无心地漏掉几个关键点,让陵墓只是一座单纯的坟。
作为宗政王庭的女儿,宗政敏当然通晓巫术,她知道该怎么改。
一阵山摇地动后,隐隐有腐臭传出,宗政敏就站在边上看,嘴角稍稍翘起。
而她只需要略施小计,就能把望青那位脾气不好的娘娘骗进来。勇武的主帅是好事,勇过头还没有相匹配的本事,就坏事了。
宗政敏环视一周,感慨道:“上回我来这,还是给祖母祈福。”
“我的将军呀,”俞丏梨一只胳膊搭在她身上,下巴攀着她的肩膀,懒洋洋道,“别管你那死祖宗了,北路军没有中计。”
宗政敏说:“不中就不中,甲不成,还有乙嘛。本也不指望隆武侯,她太没想象力了。”
有损天和,哪能只是掘个坟的事。
……
沈列安排好新占城的工作,本人千里迢迢来会合。她本来是要亲自去南路的,但陈远山忽然发来急报,她只好亲自赶来。
一进军帐,就见其中的气氛沉重得惊人。
陈远山说:“起疫病了。”
沈列一惊,却没多慌。战后多大疫,一旦尸体没处理干净就可能出现,这是正常的。她冷静道:“这儿的医官还够吗?不够新占城那还有,我立刻就写信调人,虽说很多都是学生,但也是治病的好手了……”
陈远山的表情有些恍惚,喉咙也干涩,她沙哑道:“要医官没用,这是死魂疫。”
沈列虽不知道什么是死魂疫,但看她的表情也能猜到这病很难对付,索性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开口的是张天华,她说:“陈将军已下令严守疫病区,现下飞旌军人手不足,还请平昌候调千余名文吏来。”
沈列吓了一跳:“千余?”
张天华点头道:“最好还能更多。另外,还请您去信向国都阐明境况,写明是死魂疫,其他的余丞相会安排。”
“死魂疫不是凡人的疫病,是巫术。”她忍不住叹气,懊恼极了,“是我太草率了,只以为宗政敏要利用活尸,没想到她还藏了一道巫术……”
沈列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事态的严重性,忍不住问:“这死魂疫,到底会引起什么问题?”
张天华看了她一眼,那只是个极寻常的眼神,沈列却平白觉得浑身发毛。
这个对巫术学识十分了解的使徒垂下眼,她说:“死魂疫,役死魂,它能让死人复生。”
……
深紫色的天空中渐渐铺开了云团,它们由北向南,团团都浓郁至极,大而低垂,人一伸手,似乎就能碰到那柔软冰冷的棉花。它越来越低了,几乎真的要落到地面上,单薄的缕缕云丝仿佛被人架在织机上抽动,由布拆解为丝,缥缥缈缈地飞出去。
地面起雾了,雾色朦胧,月华如练。
夜与雾之中,在人的视野尽头,模糊地聚起几具黑影。它们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动作极其缓慢,发出了低沉的吼声,摸索着如何调动这死去多时的器官。
水腥味越来越重,混着腐烂的臭味不断蔓延。第一根肢体离开雾气的掩护,露出一片肿胀浮白的皮肤,那是一双脚。它缓慢而目标清晰往前挪去,每一步都深深沉进地里,留下一坑阴湿的水洼。
向上看去,它浑身的每个部位,都是一具淹死的尸体应有的模样。
月光落在它身上,似乎浓烈倒成了水,辉光莹莹,在溺尸上流转一圈,它就褪去了浮肿死气。月移影动,尸水飞溅,皮肉收束,溺尸青白的眼睛颤动两下,整具身躯就发生了扭曲,仿佛骨骼掰碎重叠,再一点点拼接成全新的模样。
雾气再次吞没了它,只露出一个略佝偻的黑色身影。它随着雾气前进,灰败的手指弯曲着,一下下敲起某户人家的门。
“咚……”
“咚咚——”
它越敲越急,每敲一下,皮肤就红润一分。可若靠在它的胸膛,是无法听见迸发血液的心脏在跳动的。
当它停下时,雾气散去了,露出一张茫然而惶恐的活人面。
“谁啊!”屋内传来不耐而困倦的嚷声。
它静静地,又过一会,屋中窸窸窣窣地响,有谁低声说了什么,那声音就警惕起来:“是谁!”
它张了张嘴,虚弱而悲戚道:“妈妈……”
一切都寂静了,下一刻,那扇木门疯也似的打开。
地面湿漉漉的,水液淌在一双赤裸的脚下,眼泪滴在它之前。
脚步杂乱地踏着,惊呼响起,又飞快压抑住,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响在雾中,木门再次关上了。
门前只留下一摊湿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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