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之

　　画舫的姑娘们都爱在背后说七娘子坏话，说她今日扣下她们多少多少金银；来癸水也要日日上功；脚趾甲又练起泡云云......
　　每日总能想出无数的说法来，偏千紊面对七娘子高强度的毒辣训练时总是一声不吭。
　　有一日姑娘们碎嘴时，正被拐角的七娘子听见，千紊恰在身旁，一时好奇对方的反应，忍不住抬眸瞧了瞧。
　　意外的，七娘子并没有似往常训练那般冲出去对着她们打骂，反笑了笑：“我早就知道，没什么好诧异的~”
　　话罢，她却反问起千紊来：“你为何不同她们一起抱怨？”
　　果然，画舫的所有事都瞒不过七娘子。
　　千紊微讶，很快平静下来，答道：“不过一些金银，多些训练，前者不在意，后者为自己，更是理所应当。”
　　若是有谁同她一般见过世间最冷的面孔，体验过最非人的折磨，也曾日日不能安眠，无处可以安生，便不会轻易对饱饭暖瓦有再多奢求。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七娘子，你是个好人~”，她说。
　　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信誓旦旦，以至历经江湖多年的烟花柳巷之地的老板都忍不住信了。
　　后来七娘子允她范围内的许多自由。
　　再后来，阆苑画舫成了她的家。一个把青楼视为家的女人，若非要说不同，可能......阆苑画舫占地更大些。
　　若能就这样一辈子，也未必不能算是圆满，毕竟乱世之中别说吃饱穿暖，多得是活不下去的人。
　　可现下再看，他国异乡，囹圄囚絷，暗无天日，真真应了那句话：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泥地上，一堆薄草，不知沾染了什么液体，湿漉漉的，还有些臭。
　　这地方安静，常能听见虫鼠相伴出门觅食的动静，算是唯一的热闹。
　　偶尔，清窈也会同它们说说话。
　　幼时，她常这么干，不过那时候就不是为解闷了，而是以免自己忘记怎么说话。
　　入狱，大约已有快二十日了，日子很好记，除却第一天狱卒只送了一顿饭，现下是第五十六顿。
　　不排除一日只有两顿的情况，那便远远不止二十日了。
　　至于为何第一天狱卒只送了一顿饭？是因为送饭那个狱卒见色起意，被她随手杀了。
　　于是，之后每一顿便只能劳烦牢狱长的夫人亲自送了。
　　今日不同，给她送饭的并非那位落井下石，走之前还要瞪她一眼的老婆子，而是峣姜都城最富盛名的大小姐，继平妖后之叛，这位小姐在百姓中的形象怕是又有所长吧？
　　只是往日唯一可以同她齐肩的那位不在了，不能同她比肩的亦不在了。
　　世上极少女子能以温润儒雅形容，余家小姐算是一位。
　　接过素菜白饭，清窈照常吞咽。
　　大约是人之将死，心境平和的缘故，这牢中的饭菜她居然吃得比圣和宫的珍馐玉食还要多些。
　　“你竟吃得下去？”
　　像是揶揄，余家小姐说了句不符合其形的话。
　　清窈不恼，此一句话足以透露出很多信息，想是外面的情形并不好，或者北周大军已破峣姜防线了。
　　“平心而论，我王君待你不薄~”，见清窈无动于衷，对方又道：“你叛了他，他大病一场，却心心念念还是你~”
　　戎祎啊？清窈冷哼，终于有些反应。
　　大病一场？怕是给东郊那险些戳破喉咙的刀枪剑戟吓破胆了。
　　悠然坐在满是脏污的草堆上，她怀中抱着的碗筷甚至有脸盘大，亦或是鹅蛋般的脸太小的缘故，总之违和中带着一丝人间烟火下的童趣。
　　然而，她俩并不是能以此为乐的关系。
　　“天下乃是大争之势，若无虎狼之心，如何稳坐江山？那个蠢货也敢堪比仁君，他呀，生错年代了！”
　　心平气和说完一段血淋淋的事实，清窈继续埋头吃饭。
　　戎祎是不好，单轻信虢清窈这一条于国，可谓是大罪。可私论君上之过，非君子所为；而同他国细作，论主君是非，更不是忠臣良将所为。
　　是以余妡自然开口就是辩驳：“王君虽有不足之处，可我并不认为似戎烈那般唯利是图之人便比之更适合。再说，就算适合，不也被你当成首要目标除掉了吗？”
　　随后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揭其伤疤，提起北周：“你为北周殚精竭虑，北周又是怎么回报你的呢？据我所知，你从小为父所弃，被仍在郊外行宫不管不顾多年，待到了年岁又为兄所利，被当作棋子和亲峣姜。从未有一天享受过作为一国公主的荣华到头来却要承担国的荣辱，国的命运。你的国分明已经舍弃了你......”
　　郊外行宫？
　　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节，这个余妡是存心要叫她吃不下饭~
　　越是这几日同如牢狱长夫人相处得多了，清窈险些学着破口大骂。
　　那般骂人着实是爽快的，可好不容易来个正常的大活人能同她说说话，她实在舍不得将对方一个小姐出身的体面人给骂哭或是骂走，不雅。
　　是以她慎重想了又想，稳定道：“你见过女子衣不蔽体却眼神麻木无神，早已忘记羞耻感吗？”
　　对方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她在问什么。
　　却听清窈接着问道：“你见过小孩儿被当做食物互相赠送吗？”
　　“你见过蝎子窖吗？不听话的人扔下去瞬间被撕咬的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你见过面黄肌瘦衣衫单薄的人大冬天赤脚去冰湖拉冰藏储，只为夏天时奴隶主的一丝凉快吗？”
　　“见过扒皮、断骨、放血、缴杀来祭祀吗？”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扪心自问，余妡只听过，当真不曾见过。从小在都城长大的她见过最坏的人世，不过恶霸欺凌弱小，流氓调戏妇孺，而后见识了更广袤的天地，亦不过马匪烧杀，水寇屠船。
　　“我见过~”，清窈轻描淡写的说着。
　　“见过大旱，饿殍遍野；见过水涝，江浮百尸；见过百姓炙鼠而食，腹腔积土而死；见过投告无门，欺压无路；见过亡百姓苦，兴百姓亦苦。”
　　“所有伤灾不过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游戏罢了。他们将老百姓视作盲目听从的蚂蚁，草芥，拥护他们的木偶……战火纷飞，中原割裂，各地复杂势力趁乱起义自封为王，完全不顾百姓死活，此等乱象若不能早早结束，整个九州迟早沦为不毛之地。”
　　以上之言字字句句皆是肺腑，然而对方既然拿刀往她心窝子里捅，清窈自然不能叫她占了上风去，话题一转，突然吹捧起北周国君起来：“上位者若没有决胜千里的谋略，把持天下的野心，破釜沉舟的胆气，别说逐鹿中原，门庭千里之堤亦将溃于蚁穴。而我王兄三岁能文，四岁能武，谋略无双，聪慧无二，他既有实现天下大同的雄心壮志，做妹妹的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旁人不信他，我信他！”
　　说到这里，为表现出自己的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她目光沉重，刻意流露出一副视死如归，即便孤苦无依下场凄惨，为了大义依然无怨无悔的模样。
　　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
　　似一拳砸在棉花上，余妡冷淡看着对方：“如果主动燃起战火，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也算大同的话，恕我难以苟同。”
　　咽下最后一口饭，清窈无畏笑言，像极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流氓痞子：“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终是余大小姐闭了嘴。她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才想着能从虢清窈的嘴里得到有关大周国君的情报。
　　临走，牢门前翩然的脚步一顿。
　　“希望你是真的不后悔~”，对方最后放言。
　　真不愧是识透人心的江山水云琴啊~
　　终究还是叫她看出来了，看出她的假装风度，假装淡然，假装潇洒......
　　不是不后悔，是当真没得选。
　　自至峣姜她已用尽全力在给自己续命了，可不知是红颜薄命还是过慧易夭，哪个应了验。只能每每都掐算着天数过日子，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