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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同载酒(2)
南华,宋将军府。
清尚官册立当日。
宋醉身穿朱红色神官服,佩戴白玉金冠,手持一柄身红絮白的拂尘,长久站立在宋将军府的正殿之中。他长身玉立,自卯时到巳时,从未偏移过半分。和煦拂照过来,照映在他身上,仿若慈悲为怀自强不息的至人,与正殿之上,雕刻着遒劲有力的“厚德载物”四字的牌匾相得益彰。
朱红色华袍衬得他面容姣好,仿若世外之人。因为要受礼,按照南华的册礼,宋醉的额间点了一点朱砂红痣。
巳时一刻的梆子被敲响,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一些器具碰撞而出的声音。
不多时,以宋醉这个位置,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礼乐队伍,拐了弯绕到院子里来。为首的是唐施,她贵为南司官的幺妹,引这一场礼法,在合适不过。
行至殿前,唐施端正着一张脸,身上穿着比平日还要华丽的服饰,穿金戴银,锦绣上最多的缀饰就是珍珠,在阳光底下发着光亮。
唐施一改往昔的作风,仪态间和唐迟竟然有几分相似。她手握擢升旨文,头戴凤状女冠,看上去不像是宣读旨意行走礼法的神官,倒像是升官发财本人。
这一步骤很简单,就是南华上下尊贵程度仅次于唐迟的人,过来检查宋醉的仪容仪表,要求华服铺地而无褶皱,腰无容臭而清香自成,目色轩朗,仪表堂堂。
唐施看了宋醉一眼,随之向随行的人示意,宋醉当即迈步,行至唐施身旁,刚好随行的人也走到了他们的身后。
唐施将人引了出去。
宋将军府的药师一共两位,一位虽然常年不在将军府久留,但只有宋辞一人,足以让整个将军府都透露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草药清香。
正当日头,要走礼乐,穿的衣服繁琐又厚重,人根本走不快,也不能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从将军府到承礼的朱雀神宫也不远,但是唐施的耐心行将告磬,忍不住偏头对宋醉说:“没想到你还能某个一官半职。”
宋醉:“南司官没有和你说吗?”
“封官什么又不干我的事情,”唐施道,“南华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来往的神仙,和几十年前的玄武宴几乎同一位阶。”
宋醉没有搭话。
唐施自顾自道:“对了,我来的时候看见,之前在松周海淋雪的陈见欢了,他身旁跟着的好像是他的新宠。”
宋醉想了想,觉得唐施说的这个“新宠”,当是那只梅花鹿。
唐施又道:“竟然是个男子,模样很白净出尘。”
“……”
行至一处长廊尽头,仙雾萦绕,仙鹤啼鸣,穹顶之上,翻腾不息的云海霞光中,上古灵鸟盘桓不止。
烟雾稀薄处有一处清池,在复廊的拐角处能听见淅沥的水声。若闻水声,说明这里距离南司官所居的宫殿,明镜台不远了。
水声初断,唐施停下脚步。她面前站着一个人。
后随行的一干人等也停下脚步,期间杂声全无,安静非常。
在唐施面前站着的,是江夜。
这是头一回唐施看到江夜的真容,老实说,她是有些惊讶的。
唐施停滞片刻,才反应过来要行礼,道:“储君方神安。”
江夜颔首:“我有几句话,想和清尚官交谈。”
唐施义正言辞地回绝了他:“储君方神,礼乐尚未成,中途不能出现任何差错,还望殿下,莫要为难。”
宋醉向前一步,道:“无碍。”
唐施看了宋醉一眼,觉得宋醉本人都不在意,旁人也搅和不了什么,直接让步,带着身后的司礼队伍,齐齐往后退了几步,一直撤到长廊的拐角处。
见人撤远了,宋醉方道:“什么事?”
江夜道:“昨夜天象异动,你之前给我的天虞山那几块碎石,生了变故。”
“显示出了什么?”
“天虞山还有如梦令,而且更加古老。”
江夜用词为古老,而非久远,说明这个如梦令,兴许年龄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大。
宋醉犹疑片刻。若是放到以往,什么地方有什么幻境,什么地方镇压着凶兽,诸如此类的事情,宋醉都是事不关己淡然处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其实江夜和他都感觉到了,北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站露出了冰山一角,而且只在他们两人面前。
说什么天选之人身兼使命,凡人话本里陈腔滥调的一套,听起来滑稽荒诞,他们一般不会放在心上,当个解闷的闲趣,听完了也就都忘完了,根本不信那一套。
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北冥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远处传来宵柝声,是礼官与乐官在催促时间。南华一向注重准时,每一个步骤每一道礼法,都必须严格地按照日晷的偏移角度进行,慢一分快一分,都是对先贤礼乐制度的亵渎。
宋醉回过神来,道:“我知道了,封礼完成,你我就启程。”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错开。
*
南华,明镜台。
明镜台是一个圆形的广域建筑,凌驾于层层云雾之上,白玉墙琉璃瓦,仙鹤萦绕,来回往返。
明镜台上赫然几句古语,说明了明镜台名称的由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宋醉回过身,他这个受礼的位置,刚好可以看清明镜台所有人。
极目远眺,一望无际。
正如唐施所说,三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他这个清尚官的册封礼,甚至比当年唐施的百日宴还要热闹。
宋醉面前站着的人,分别是唐迟,唐施,以及他的母亲,唐霏芸。
宋醉与宋辞的眉眼都和唐霏芸很相近,狭长而淡薄。
见人已正位,奏乐升起,唐施向前一步,正色朗声道:“神人宋醉,受养于天地之间,遇非难而益志坚,生荣华而乐清平,以身行道,以心寻道……”
不远处一脸认真,聚精会神听唐施说话的上阳,没听几句就开始犯迷糊,忍不住开口问宋浔,唐施口中振振有词,说的都是些什么?
宋浔瞥了眼周围没人看他们,飞快地说:“就是说你师父生平,说到他去南山南隐居的事情了。”
上阳“哦”了一声,继续去听那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去了。
“……功不可虚成,名不可伪立。秉先者谕,承天地言,宣,宋离人任南华清尚官。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唐施说完这些,端然退身到唐迟身后。
宋醉则向前一步,走到唐迟跟前。唐迟从唐霏芸手中接过白玉透瓷瓶,瓶身装有水,唐迟抬手施法,瓶中水悉数贯出,在宋醉身前盘桓,最终,凝结成一滴玉石,似耀石,又似透色的琥珀,悬于宋醉额前,最终化作一道水状的银玉钿,印在了宋醉额间。银玉钿初成形,很快又消散,只留下宋醉额间点的那颗朱砂红痣。
至此,宋醉才是真的坐实了清尚官的位置。从此万人之上,三界众生,皆需尊称一句清尚官。
当然四方镇主与方神不算。
当然中的当然,自家人也不算。
*
宋将军府一时间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门客,跟凡间赶早市的妇人一样,接踵而至。
宋佑带着宋浔一起在府上接客,顺便不忘在这些名字都叫不上的人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合眼缘的,拉去练武驯兽。
看了一上午加一下午,父子两人一个合眼缘都没看到。先辈的神仙大多一把老骨头,自己的职位都干不动了,还斩妖伏魔,这不打肿脸充胖子吗?后生的神仙,一个个文文弱弱,好像是营养不良,不知道是娇生惯养还是怎么样,精气神看着还行,就是稍微多看一眼多聊两句,就知道那不是能扛起大刀担起大任的身板。
日薄西山,父子俩皆是一片愁容,见来客越来越少,索性直接聊了起来。
宋浔先开了口:“爹,你说,离人这回会一直待在南华吗?”
宋佑一听这话,胡子往上一翘,横眉怒目道:“他不待在南华他还去哪?离人就是惯的,好好一个药师非往凡人堆里钻,还闹什么隐居?将军府的担子我不指望他,他自己身上药师的担子,他自己得有义务有觉醒要担起来吧?稍微受点挫折就躲到深山里,像什么话?”
宋佑说话说得太投入,他语气算不上多生气,反倒像是终于盼得一个多年不归家的后辈终于回家后,要指摘两句。
谁也不知道这会这个大将军想的什么,反正他一口气说完话的时候,江夜已经在殿前站着了。
宋佑一惊,如何连忙行礼——他抱拳,道:“不知储君方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一看便知,宋浔那个粗枝大叶的性子,是从他爹那边学来的。
江夜这时候脑子里还是宋佑刚才那句“受点挫折就躲到深山里”。什么意思?宋醉隐居南山南难道是有原因的?
江夜道:“无碍。方才听将军说,宋离人是因受挫才隐居,不知道将军方不方便,能否说清原委?”
宋佑大手一挥,豪爽道:“嗳!这有什么方不方便的!离人小时候那点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心弱志薄,遭受不住,自己闷了几天,忽然就说要去南山南,说走就走,真是儿大不中留!”
江夜笑道:“原来如此。”旋即作揖,作别了宋佑。
宋佑的态度,说不上他是忘了那回事,还是不想和江夜说。毕竟说起宋醉小时候,那都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那么久远不说,那时候江夜都还没出生,估计说了也没什么用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次于江夜拜访宋将军府的,是莫府的莫白。
宋佑和宋浔虽然行人做事大大咧咧的,但莫白与宋醉颇有不合,那是自幼就有的事情。两人年龄相近,莫白从小就被莫家拿来和宋醉比来比去,有时会占据上风,但就今日来看,他很明显位于下风。
还是那种深谷的下风。
宋佑与宋浔交换了个眼色,一致认为,今天真正难缠的主,这才刚刚到。
戌时明镜台设有夜宴,莫白这个时候过来,估计是打算夜宴从宋将军府出发了。
宋莫两家是有交情的,两家祖上都是将军,实乃莫逆之交,不过后来随着四方的安定,莫家摘取了“将军”的头衔,发展另一旁系医药作为主流后,两家的交情就不像之前那么要好了。但这并不说明两家人现在关系就剑拔弩张,要知道,宋莫两家关系最好的时候,家主甚至都能穿同一条裤子。
莫白此时身着绿色华袍,贺礼带了一大堆,在后面由家侍好生抬着。他面带微笑,有点笑如春风的感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宋伯伯,怀人兄,我来给离人道贺。”
*
东境,桂堂东。
桂堂东乃江廷居所,仅从这一个宫殿的名称来看,就知道这里是东境仙宫位置最好、修葺一等一的宫宇。
桂堂东分去给江廷居住的时候,东境仅仅只有他一个贵子,集万千荣宠于一身。那时候祈福只是封做宸妃,既是妃的称号,就表明了祈福的权威与地位,是依附江誉天的。所以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对江廷称赞有加,他身边从来不缺溢美之词。
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东境的青龙方神竟然会是祈福的儿子,祈福因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江廷也因此繁华落寞,遂无人问津。而且,更让人没有料想到的是,江廷竟然没有被封做储君,这下好了,名望、地位都没有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事是一件没有,坏事是一件不断。
曾经的天之骄子在遭受了仙界也在所难免的趋炎附势后,在青龙方神的对比衬托之下,成了被人评头论足的“庸才”。那之后,他没有选择发愤图强,而是选了一条对自己而言最舒服,对他人而言笑料一桩的路,一个猛头扎进去,到现在都没有回头。
几年前去人间游玩,在西洲苍梧郡遇见一个神神道道的老人——没错,是一个凡人——说自己的命运将会在一个灵妖身上改变,那即是那只灵妖的劫难,也是自己的劫难,若是平安度过,从此荣华富贵、声名威望,享之不尽。
当时江廷就当做屁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现在,薛池真的病下了。
妖很少会有劫难,历劫通常都是凡人,历劫飞升过后,位列仙班。
不过妖为什么会历劫呢?
殿内走进来一位仙侍,跪下身道:“殿下,南华的筵席开始了。”
从南华远道跑回来的江廷:“知道了。”
他起身看了薛池一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和这个朝不保昔的女子性命相连了,看着她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命运,忧心忡忡,一幅思虑过甚的模样。
没有人会知道,那所谓的命运,到底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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