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狱中烛火荧荧，深邃的甬道尽头不时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原奉坐在桌边，静默地看着正徐徐倒酒的乌赤金。
　　“这是草原上的特产，你尝尝。”乌赤金把一碗混浊的奶酒放到了原奉面前。
　　原奉端起奶酒闻了闻，随后又皱着眉放下了碗。
　　“多年前，我也曾是你的阶下囚，现在时过境迁，戴着镣铐的人成了你。”乌赤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原奉笑了一下：“你很得意？”
　　“我很悲哀。”乌赤金答道。
　　原奉抬眼看向他，乌赤金那张刻着青石图腾的外族面孔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凶煞，但他的神色却格外平静，脸上丝毫不见愤怒与仇恨。
　　“图日西打算什么时候要我的命？”原奉问道。
　　“他不会杀你。”乌赤金回答，“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忍受得了折磨。”
　　原奉笑得坦然，他偏过头，目光落在了鹰的身上。
　　伤口已经凝结成痂，原本锐利的鹰眼如今蒙上了一层白翳，血块粘在黑羽上，时不时招引牢城口的恶犬垂涎。
　　“投降吧。”乌赤金突然道。
　　“什么？”原奉好似没听见。
　　“投降。”乌赤金重复道，“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生路？”原奉的手抚上了鹰的黑羽，“我已经死了。”
　　乌赤金眼光闪烁，一时无言。
　　“我长鹰原家，承传数百年。历朝历代，出过文臣，有过武将，做过藩王，但从未当过降臣。”原奉平静道，“若是想让我投降，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图日西可不会这么仁慈。”乌赤金道。
　　原奉笑了：“你手边就有刀，随时都能杀了我。”
　　“我是扎兰的臣属，我也不会这么做。”乌赤金起身，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红绸卷推到原奉的面前，“再者说，你真的舍得死在广宁吗？”
　　原奉一僵，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绸卷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在新婚当夜，将军府、公主府、影卫司的人被毒杀在宴席上，你的家将、故友都死在了那里，你难道不想为他们复仇吗？”乌赤金不疾不徐道，“你要是做了我的刀下亡魂，那可什么都没有了。”
　　原奉沉默半晌，最终只道：“我不可能投降。”
　　乌赤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世上总有人比大将你更有骨气，不是吗？”原奉抬起头，注视着乌赤金。
　　乌赤金神色微变，他嘴角颤了颤，轻笑道：“对，你说得对！”
　　这时，狱道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几个鞑克狱卒架着一个衣衫凌乱的男人走了出来。
　　“许先生？”原奉霍然起身。
　　“正是你们广宁府的刺史许辑。”一个狱卒答道。
　　他抬腿踹向许辑的后腰，呵斥道：“老实点！”
　　原奉愤然：“他只是个文官，什么都不懂，你们何必这样为难他？”
　　乌赤金答道：“图日西可不管文官武官，凡是广宁府食官禄的人，一律严刑拷打。刺史府中已有不少人低头，还有许些骨头硬的宁死不从，比如这位许刺史。”
　　许辑被鞑克狱卒拽着头发扬起了脸，原奉看到，他满面都是伤，眼角红肿，下颚上的一排牙也已被敲掉。
　　“将军，”许辑看到原奉，竟咧嘴笑了，他漏着风说道，“将军，我没有辜负您的信任。”
　　原奉心如刀割，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原将军，”待等许辑走后，乌赤金重新坐下，“你要知道，被我们俘虏的长鹰士兵、官府百姓有数千人，你不怕死，难道他们都不怕死吗？你熬得住严刑拷打，难道他们都熬得住吗？”
　　原奉神色黯然，低头不答。
　　“图日西说了，如果你愿意投降，他不会再伤害这城中的无辜百姓。”乌赤金继续道，“如果你不相信他，我可以给你担保。”
　　“担保？你拿什么担保？”原奉冷笑。
　　“我的项上人头。”乌赤金一字一句道。
　　原奉一顿，没有说话。
　　“原将军，”乌赤金突然转了话锋，他道，“据说那位媞北长公主被人囚禁在了宫城里，你觉得，她还能活多久？”
　　原奉的心狠狠一沉，他抓起红绸卷，丢在了乌赤金的脸上：“滚！”
　　乌赤金并不生气：“你好好想想。”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原奉默然叫道，“能……帮我把鹰葬了吗？”
　　乌赤金脚步一顿，回过了头。
　　“就葬在骥北门上的鹰雕下吧。”原奉说道。
　　“好。”乌赤金答应了。
　　走至一半，他又回身：“对了，刚刚忘记告诉你了，一个自称是影卫司统领的人往广宁送了一封信，他说，他一定会把公主平安带出京梁，让将军你不要担心。”

　　苏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的惊醒，他抬起头，看到靠在床脚的箐莲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是公主殿下派人来杀我了吗？”箐莲颤栗道。
　　“不，不会的，”苏戎走上前，安抚箐莲道，“公主殿下仁慈，不是已经放过你了吗？”
　　箐莲顿时泪流满面，她拉住苏戎：“你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苏戎笑了笑，俯身坐到了箐莲身侧：“我陪着你，我哪里都不去。”
　　箐莲红着双眼看苏戎：“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苏戎柔声道：“怎么会？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骗你了。”
　　“好……”
　　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戎放下箐莲，轻声道：“别怕，我去去就回。”
　　这是影卫司居所别院，平日里少有人来此地，眼下天还未亮，苏戎不知是何人来寻找自己。
　　“外面是谁？”走至院中，他提声问道。
　　就在这时，两侧院墙上突然跃出数个黑衣刺客，他们轻巧落地，向前一翻，便要取苏戎的性命。
　　苏戎一凛，他抬手便打出两排千金线，随后凌空转身，以金钩为轴，在院中布下了一个简易的千金线阵。
　　谁知那几名刺客竟深谙此道，其中一人探刀拉线，余下刺客居然能借着这力道飞身立于线上。
　　“探琅？”苏戎惊道。
　　这话一出，几名刺客相继对视，随后便一齐突进，就要与苏戎决一死战。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别院门突然被人踹开，紧接着，一柄长矛飞入院中，径直打在了其中一名刺客的身上。
　　“苏统领！”岳巍振声叫道。
　　苏戎趁此机会，抽身跃上房梁。岳巍拔出长矛，一个滑铲翘起钉在两侧千金线，他身后的亲卫随之鱼贯而入，将方才正得势的刺客悉数拿下。
　　“你怎么来了？”苏戎奇怪道。
　　岳巍长矛一横，面色严肃：“苏兄，出大事了。”
　　“怎么了？”苏戎不解，“难道是那弥丘残军又打回来了？”
　　岳巍眼眶发红，他颤声道：“是皇城宫变。”

　　一个品级不高的小内侍抱着一方食盒，从廊下匆匆走过。
　　“怎么步子这么急？没学过礼吗？”有一年岁较长的教养婆婆喊住了她。
　　这小内侍忙低头答道：“尚食局的人叫我赶紧把这方食盒给文湘斋送去。”
　　“文湘斋？”那教养婆婆笑了一声，上前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都是些馊了的下水，那帮人还真是见风使舵。”
　　说罢，她挥了挥手，示意这内侍可以走了。

　　自那日夜开宫门、金宫宫变至今已过去了三日，在蒋守承的安排下，陈燮把李司南关进了宫中最偏僻的文湘斋，公主府、将军府被探琅的人洗劫一空。毛手毛脚的人撞翻了新婚之夜的龙凤花烛，把媞北长公主那昂贵奢侈的嫁妆火烧一空。
　　李司南站在窗角，也隐约可望见将军府方向上空那片徘徊不去的阴云。

　　“可真晦气！”文湘斋外有侍卫小声说道。
　　“谁说不是呢？”与他一起值岗的同伴附和道，“天天唱，净是些古怪的调子，叫人瘆得慌。”
　　方才拿食盒的小内侍走到门前，他翻出一枚令牌，递到侍卫的手上：“两位大哥，小奴是来送饭的。”
　　“送饭？”其中一人皱起了眉，“昨天也不是你啊？”
　　“昨天是海内侍，今个儿他去殿上当差了，大哥自然没见过小奴。”这内侍低着头说道。
　　“你是新进宫的？”那侍卫问道。
　　“不是，小奴先前在后花园处服侍，贵妃不在了，小奴就被……”孟福的干儿子孟沧抬起头，笑得有些羞赧，“就被海内侍提携到身边去了。”
　　侍卫见这内侍相貌清秀，不由歪嘴一笑，他把令牌丢给孟沧，侧身让人入了斋门。
　　这地方简陋逼仄，院中堆满了洒扫用具，两扇红木门斑驳不堪，稍稍一碰，便有摇摇欲坠之感。
　　孟沧快步走进，只听得屋中隐隐传来音调诡异的歌谣。
　　他屏住呼吸，小心敲了敲门。
　　歌谣戛然而止，少顷，屋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进来。”
　　孟沧忙推开里门闪身而入，他低声唤道：“殿下，是小奴来了。”
　　李司南正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院中那一株枯萎的桃花树，她手中还拿着原奉送的步摇，步摇上的坠子轻晃，时不时传来悦耳的叮咚声。
　　“你是……”李司南木然地转过头。
　　“小奴是来给殿下送饭的宫人，”孟沧答道，“殿下快来用饭吧。”
　　李司南缓步走到桌前，狐疑地看了孟沧一眼：“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孟沧稍稍抬脸，笑了一下：“小奴在宫中当差也有几年了，想必从前殿下出入宫城时，见过小奴几面。”
　　李司南没再追问，她兀自坐下，夹起了食盒中的一片烂菜叶子：“那你来尝尝，这玩意儿是什么味道？”
　　孟沧抿了抿嘴，他上前，从袖中抽出一根探毒银针，插在了饭中。
　　李司南举着筷子的手一滞，方才那双混浊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她忽而起身，一把揪住了孟沧的领子：“你是谁？”
　　孟沧踉跄了几步，他费力地仰起头，答道：“小奴是海内侍手下的……”
　　“胡扯！”李司南打断了孟沧的话，“海内侍那个奸贼本是姜忠恩身边的人，怎么？他主子又不想我死了？”
　　“殿下……”孟沧心跳如雷。
　　就在这时，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哄闹，紧接着，又有兵甲当啷作响的声音。屋中两人具是一惊，李司南按下孟沧，就要出门去看。
　　“殿下小心！”孟沧蓦地惊声叫道。
　　李司南回头，就见红木门骤然断裂，一支利箭破风而入，孟沧一把推开了她，啪的一声，箭擦着孟沧的肩膀，钉在了窗棱上。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冒充羽林军，祸乱宫闱！”斋外有人喊道。
　　李司南抬起头，就见一人跃进高窗，落在了自己面前。
　　“苏戎？”李司南一滞。
　　苏戎摘下羽林军云盔，脚步一顿：“孟内侍？”
　　“杀！抓住叛贼！”门外有人高喝。
　　紧接着，一伙手持兵械的内卫冲进宅院，为首之人正见李司南，便又要拉弓搭箭，射向她的面门。
　　李司南反应极快，她一手拔出苏戎腰间的匕首，一手推他打出千金线，随后，又一把拎起孟沧，越窗而逃。
　　“殿下，”匆忙甩开追兵的苏戎追上了两人，他道，“属下已收拾好了一切行装，先令岳巍带着县主的孩儿还有箐莲姑娘出城，待等他调集京畿大营中的长鹰旧部，与我手下残余的几个影卫一起，里应外合攻入正德门，咱们便可趁乱逃出京梁。”
　　“那眼下……”李司南话未说完，抬眼便见一列羽林军军士向这边冲来。
　　“殿下走这边，小奴知道一个偏门，可以顺利出皇城。”孟沧飞快道。
　　苏戎犹豫，李司南倒是果断，她当即拎着孟沧的衣领往前一推：“去，领路！”

　　宫中小道错综复杂，孟沧倒是熟悉得很，他低着头，带领李司南与苏戎左拐右转，来到了静宣湖后的一片竹林。
　　“这里不是……”李司南皱眉，“不是先前储宫的居所吗？”
　　“没错，”孟沧答道，“从前储宫还在时，义父曾叫我在此地侍候淳武太子，所以熟悉。”
　　“义父？”李司南不解，“你又是哪位内侍的儿子？”
　　孟沧笑了笑，清秀的脸上竟浮出一丝哀悯。
　　苏戎见此，也不由神色黯淡，他小声对李司南道：“殿下，他是孟福的义子，也就是……”
　　李司南一怔，她倏然想起自己到底是在何地见到过孟沧了。
　　多年前的初夏，始固山麓，她掀开车帘，在箐莲面前拿“外男”打趣，那时曾匆匆一瞥，见到的便是眼前这位“内侍”。
　　无论如何，李司南都不会把从前那位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与眼前这个温顺清秀的内侍联系在一起。
　　“小孟将军？”李司南心底一滞。
　　“殿下，”孟沧拱手，“不必这样称呼小奴了，小奴已经不是……不是将军了。”
　　“你……”李司南还欲再讲。
　　“殿下，您还是快走吧。”孟沧笑着催促道。
　　“小孟将军，你在宫中过得可好？”李司南急声问道。
　　“尚可，”孟沧答道，“过去义父在身边，可处处照拂我。只是那日海顺遣人害死了义父，此后小奴便被打发去了洒扫院。不过也好，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己。”
　　李司南叹了口气：“殿下……”
　　这话没能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
　　“殿下，”苏戎拉住了李司南，“咱们还是快走吧，属下带人假扮羽林卫，根本撑不了多久。”
　　“殿下快走，以后总有相逢之日。小奴来找殿下，也不过是……”孟沧向后一退，拱手道，“不过是来报殿下相救小妹之恩。”
　　“往日之事无需过多言说了。”李司南也抱拳回道，“来日再会。”
　　可她刚走出了几步，复又折返：“小孟将军，不如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去北境，在那里，你的小妹也不会再担心你了。”
　　孟沧笑得坦然：“殿下有所不知，小奴留在京中便是要在此做小妹的眼睛、小妹的耳朵，若是我走了，孟家恐怕只剩小妹一人孤苦伶仃，独自支撑。所以，小奴走不得。”
　　李司南不再言语，她轻轻一颔首，接过了苏戎递来的马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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