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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
公主府的燕子窝被马蜂占了。
吊在檐下,灯笼一般大,瞧着怪吓人。
大家过路都抱着脑袋,生怕招惹马蜂不悦,被咬上几口。扫地的老头不知死活挥了一扫帚,额头肿起鸡蛋大小的包。元深怕公主受伤,一直没让动,这天趁着公主出去吃馄饨,特意命人全副武装,要将这马蜂窝拿下,过程顺利,结果杆子没拿稳,掉地上砸碎了。
于是,阮峥回来就看到一副鬼场面。
所有人蒙着面纱,挥舞手臂东躲西藏,吓得屁滚尿流。她一跨进门,听见嗡嗡声,一只马蜂危险擦过耳侧,紧接着便是浪潮般的蜂群扑面而来。近年气候反常,天一下冷一下热,马蜂也大得离谱。
阮峥头一低,解下罩袍反手掀开,将空中马蜂兜下一大堆,盖在地上,让人点火烧了。偶有几只漏网之鱼,从门口冲出去,消失在街口。府里被一只马蜂窝搞得景象惨淡,让人有些意外。她环顾四周,见地上躺着的老弱病残,吩咐大家去擦点药,然后回了屋,点灯找出花名册,边喝茶边将名录和人脸一一对应。
一会儿,门咿呀开了。
元深抽搐着脸走进来,手抬着,挡住脸上药膏。
“殿下。”他低声唤了一句。
风吹进来,阮峥面前烛火扰动:“这么晚了,还不睡。”
元深擦了药睡不着,想起自己干的蠢事就头疼,怕公主以为自己废物,特意过来做出解释:“我、我其实,能管好公主府的,今天只是……”
阮峥没想到这茬,随口道:“没说你管不好。”
元深嗫嚅道:“我知道,我不如秦姐姐。”
“我说了,”阮峥打断他,“不要再提她。”
“其实秦姐姐……”
花名册啪的一声,敲在桌上。
阮峥抬起头:“你听不懂话吗?”
元深浑身一颤,不说话了。
他今日一场狼狈,脸上药膏胡乱摸就,包尚未消,急匆匆来此辩解,忘记秦斐然已成府中禁忌,不能多提,怕惹得公主再次动怒,连忙闭紧了嘴巴。
“心一急,就会乱,”阮峥瞧他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也没法苛责,缓和了语气,“马蜂确实难缠,乱一阵子,最后能赶走就行。这么紧张做什么。”
元深松下挡脸的手,道:“是我失态了。”
一场马蜂倒不至于真把元深唬住,他在秦斐然手底下学做事,六七成功夫是有的,这点事情能处理好。只不过太在意阮峥看法,生怕在她面前出岔子,自己被嫌弃无用,过于提心吊胆,以至于忙中生乱,慌了手脚。
阮峥嗯了一声,好脾气的说:“下次注意点。”
“是,”元深咽了口唾沫,“以后不会了。”
“早点休息。”
“殿下也早些休息。”元深灰头土脸的,默默转过身。
阮峥重新拿起花名册,想起什么,叫住他,“等会儿。”
元深打起十二分精神,“殿下有吩咐?”
“是有件事,”阮峥审视着他,沉思,“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好。”
元深以为是有要紧事,忙收敛神情,上前道:“殿下有命,元深万死不辞。”
阮峥这几天在琢磨这件事,觉着早些定下为好,交给别人放心不下。元深年纪轻,做事还需要磨炼,但眼下也没时间了。她从椅子上起身,将花名册交到他手里,开口道:“府里这些老人,都是从前旧部亲属。我承诺过养他们一辈子,但长安日后不太平,公主府有一场劫难。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化险为夷,他们待在这里不合适,你想办法,将人分批撤走。”
元深猛然抬眼盯着她,被这话惊住了,“劫难?”
府里能遇到什么劫难,连公主都化解不了?
要提前将人遣散。
“这件事现在我说不准,”阮峥无视他的错愕,没有解释太多,继续下命令,“他们年纪大了,有亲戚依靠能回乡的,给一笔钱。无家可归的送去江南道,云家在姑苏一带开了许多善庄仁义堂,让他们能够安享晚年,算是我欠二爷的人情买卖。”
元深满腹疑惑,按下发问的冲动,准备先听公主说完。
“我都记下了,还有呢?”他高度集中注意力,一字一句背下。
“还有那些产业庄子,秦……”阮峥把即将脱口的名字吞回去,喝了口茶,把思路捋清楚一点,“你们经营很好的,可以陆续转卖,尽量折成现银,不要积压在手里。长安这锅汤马上就沸了。不出手的话全部会泡汤。安插在各处的耳目眼线,分成三份。远的调去涿鹿,让他们听瑞王爷的吩咐,近的原地待命,任凭洛云桢调遣。”
“还、还有一份呢?”元深竖起耳朵,越听越紧张,意识到有大事即将发生。
“剩下继续留在长安,”阮峥面沉如水,望向画上年兽,“全部盯住梁静山。”
元深大气也不敢喘,“听清楚了。”
阮峥想了下,没什么了,“嗯,暂时就这么多。”
“那我去安排了。”
“下去吧。”
元深犹豫了一瞬,手脚冰凉,“殿下……”
“不要问,”阮峥疲惫地摆手,“我也说不清。”
“殿下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元深跪下磕了个头,稳住心神,对她郑重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阮峥盯着他的后脑勺,道:“你是个好孩子。”
元深挤出一个笑:“我已经十七了。”
“对,是个男子汉。”阮峥拍拍他肩膀,把人拉起来,“以后不用给任何人下跪。”
“我只跪殿下。”
“也不用跪我,”阮峥说:“我什么都不是。”
“您是永宁公主。”
阮峥笑了一声:“对,我是公主。”
元深站直了比她还高半个头,目光灼灼:“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阮峥百感交集,没什么好说的,哂笑道:“傻小子。”
永寿宫。
太后病症好转,人渐渐清醒了,记起一些事情。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她和平日一样,握着公主儿时所用木剑,朝宫门方向张望,嘴里念叨着“永宁怎么还没回来”。门口的杜鹃花谢了,她望着为自己披衣裳的嬷嬷,端详那苍老面容,忽然怔住了。
“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太后凝视贴身嬷嬷的脸,茫然问。
嬷嬷道:“奴婢今年五十有四,自然生了白发。”
太后茫然想起来,这是自己的陪嫁丫头,暗自心惊:“那哀家岂不是也老了?”
嬷嬷含笑道:“太后容颜永驻,奴婢瞧着,还跟当年在将军府一样。”
“镜子呢?”太后忽然焦虑不安。
有人取来镜子。
嬷嬷预感到什么,想拦住,被太后一手接过。镜子里的人有张不再年轻的脸,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妪,太后的手颤颤巍巍,与这老妪对视,险些没握住镜子。她忽然意识到今夕何夕,喃喃自语,被可怖的现实击垮了,“哀家怎么也老了?”
“太后……”嬷嬷握住她发抖的手。
“哀家怎么能老呢?”太后难以置信,哑声说,“永宁还那么小。”
“殿下已经长大了,”嬷嬷强颜欢笑,“您不必担心殿下。”
“是吗?”
“是真的。”嬷嬷忍着眼泪起身,“您等一会儿,奴婢让人传公主。”
“那哀家要好好看看。”太后浑浊的眼睛亮了。
她坐在暮光里,盯着门口方向,喃喃重复,“得好好看看……”
太医齐齐整整跪满永寿宫。
天上浓云滚动,闷雷伏在地上,大雨倾盆,水花被疾驰而过的马蹄声踏碎。阮峥来不及坐轿,一人纵马踏进宫门,被雨淋了个通透。她下马时急乱,滑了一脚,扑跪在永寿宫门前,小太监慌忙来扶。
雨声里夹杂着哭声,从宫内传出,撕心裂肺。
她保持扑跪的姿态石化了,在雨里冻成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仓促,明明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还是晚了一步。太太监边哭边扶她起身,被她反手推开。罩在的头顶黑伞被撞歪,豆大雨滴打进眼睛里。狂风如骤,掀断了伞骨,狼狈地吹跑老远。小太监手脚并用爬过去捡,剩阮峥伏跪在雨中,额头贴着泥水,再也迈不过那道阴阳永隔的门槛。
丧钟齐鸣,响了十八下,声声撞在心门上。
重得让人抬不起头来。
披麻戴孝,白缟加深,灵堂前守孝七日。
阮峥跪了七日。
嬷嬷将太后的最后一道懿旨交给阮峥,一道赐婚的旨意,命她不必拘泥旧礼守孝三年,可择吉日与洛云桢尽快完婚。太后清醒时,预知自己看不到这一天,为她做尽打算。有这道旨意在,任何人无法指责永宁公主行事逆悖,不仁不孝。皇帝也不能再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她接过那道懿旨,抱在怀里。
灵堂内,法师在哭声中诵经超度。
很多人在哭,或真情实感,或做表面功夫。宫妃们哀哀戚戚跪满了灵堂。最受太后偏疼的永宁公主没有哭,却成了唯一一个倒下的人,也许是因为水米未进,耗尽了体力。阮峥再次醒来是在公主府,已经过去了很久,看到第一人是洛云桢。说好不见面,他却去而复返,守在她身边等她醒来。
洛云桢摸了摸她的脸,将热帕取下,确定她高烧已退。
灯火昏暗,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阮峥嗓子哑得要命,望着他,发不出声音。
洛云桢抱着她喂了点水,问:“想吃点什么?”
阮峥低声道:“核桃。”
核桃太干,咽不下。
洛云桢让煮成粥,吹去热气,一勺一勺喂给她喝。粥里放了很多糖,甜得发腻,压过了核桃的苦涩,她咽到肚子里,那哽塞难通的悲恸被裹起来,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哭不出来的痛才是最痛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在永寿宫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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