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作者:濯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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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8 章


      一来一往,季昭带着绣娘返回汇亭轩时,堪堪过了两个时辰。君明剑庄的面子终究大些,季昭请来的正是城中织云坊里最好的绣娘。
      可饶是再见过世面的绣娘,甫一进来也被满院素缟吓得浑身一僵。
      季昭一旁轻声嘱咐道:“有劳姑娘等会儿进了房间,尽量自然些,切勿伤了我家少爷。”
      “好……”
      说完,他领着人上前敲了敲房门:“少爷,绣娘来了。”
      “进来吧。”
      季昭依言推开门,让绣娘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外。
      门内是布置好的灵堂,正前方摆着一口空棺,后面搭着案台,两侧依次摆放着纸幡蜡烛冥钱元宝,除了尸体一应俱全。绣娘强忍着浑身寒意往里走去,只见一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床边,望着床上躺着的人。
      赫然,便是死者。
      “这……真是要做……喜服?”绣娘犹疑着问道。
      “我们想在三日后结亲,劳烦姑娘帮我们量身裁衣,订制两身合衬的喜服。”
      绣娘此时大约也明白了刚才季昭的嘱托,原是叮嘱她不要出口伤人。
      怎奈何,生前未果,死后追娶,纵然情深,阴阳已隔。
      她心中默叹一声,走上前刚要请人站起来量尺,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床上的人,顿时僵在原地。
      “……林公子?”
      季远珩跟着一愣,随后竟有些紧张道:“你们认识?”
      “先前路过平鹤岗时,我曾遭歹人觊觎,险些丧命,当时便是林公子打跑了山匪,救下的我。明明年前的时候我们还见过的,怎么会突然就……?”
      “年前的时候见过?因为什么?”
      “他在我们坊中定了一件披风,从样式到针线样样顶尖价格不菲,说是要送人的生辰贺礼。付尾金那日,还是连同荷包里的碎银子都一并算上才勉强凑够。”绣娘说着不禁回想起当时当日,她们还与他开玩笑约定着等他有了钱,要再狠狠吃穷他一次。
      笑谈犹在耳,可转眼间的工夫,人怎么就没了。
      季远珩兀自怔在绣娘的话中。
      披风?生日贺礼?
      那自然就是他送给自己的那件。
      绣娘见他默不出声,顿时心道自己多嘴,忙将人叫起来量尺。
      一番折腾过后,才重新谨慎道:“既然林公子于我有恩,您要的喜服三日之内我定会制好呈上,必不会耽误了日子。”
      “……多谢。”
      记好尺寸,绣娘悄悄离开房间,门口季昭接应着,将人送到一早备好布匹工具的厢房中,只道:“这几日有劳姑娘了,你若是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我定当尽力照办。”
      “我只有一事想问。”
      “姑娘请讲。”
      “屋子里的那位林公子与我算作旧识……他究竟是怎么去的?”
      “……得了急病。”一听是旧识,他更不敢说出实情。
      “他武功明明那么好,怎么就……呜……”绣娘说着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季昭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去劝,只好等她自行缓解了些,才勉强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姑娘你了。”
      说罢逃难一般离开房间。
      并非是他想逃,而是他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谴责着他。因为如今每一个人的痛彻心扉,都源自他的一时疏忽。
      可他真的完全没想到,林君竟真会用这种方式离开。
      明明最苦的日子都捱过去了
      他还以为,他已经渐渐好了。
      日月轮替,三日瞬息而过。季昭担惊受怕地守在门外,偶尔听到房间内隐隐约约传出声响,大多都是些温柔轻言,像是生怕搅扰到谁的好梦一般。
      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
      第三日一早,绣娘打开门,两身崭新的喜服已工整叠放在托盘之中。
      “这喜服便由你送去吧,我实在见不得里面的人,得回去了。”
      她言语间,透着浓浓的疲惫伤感。季昭见状也怕再横生枝节,索性点头同意,派人将她安全送回长洲。
      午后,季昭慢慢推开房门蹑步进去,只见季远珩和衣侧躺在床上,双手牢牢抱紧怀里苍白的人,睡梦中,眉头依然紧蹙成一团。
      他不敢打扰,便把呈放喜服的托盘轻轻搁在桌上,安静离开。
      绣娘的手艺精妙绝伦,两身绛红喜服裁剪缝纫的极为合身,金绣龙凤,玄边瑞锦,样式简而隆重。
      当晚,季远珩亲手为林君穿好喜服,抱入棺中。
      他动作轻柔仔细,就连一衽一扣一下摆都整理得严谨服帖,一丝不苟。
      他抚平所有的细枝末节,才缓缓俯首压在棺旁,轻笑着道:“你看你本来就生的白净,如今被这红色一衬,更显得白了。”
      他看他,仿佛皮肤在发光,又好像有轻烟笼罩周身,似是要化仙远走了。
      季远珩犹疑地抬起手,轻轻刮了下他挺翘的鼻梁,很是不舍的将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拇指来回摩挲着那平静安详的眉目,许久才道:“阿君,你理理我,别生气了。”
      以往每次吵架,林君总是要生很久的闷气,总是不肯搭理他,总是要离开几日。每每到了最后,都是他自己先低头把人哄回来。
      没有例外,这次可能只是时间久点。
      季远珩沉闷的想着,起身刚要去拿线香,门便被呼啦一下大力推开。
      案前摆放的冥钱金纸被风带起刮了满地。
      他抬头扫了一眼,是宫谨鸣。
      怪不得季昭拦不住。
      嗯,这次是真不怪他。
      其实他并不奇怪宫谨鸣为何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早些年无论他做什么,一举一动宫谨鸣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时他便明白,自己身边从不干净。因而他借故将汇亭轩所有的婢仆全都遣走了。那之后宫谨鸣也收敛了一些,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始装作不知道。
      就这样,明目张胆的相安无事了许多年,直到他接回林君。
      季远珩开始对宫谨鸣诸多遵从,几乎经他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毫不犹豫地照办。
      甚至不抱怨、不顶嘴、不反抗。
      常常使得季君妍看不过去,明里暗里帮他分担缓解。可她大概是不懂,他之所以会做这些,从不是因为尊重这位世伯。
      “你给我把这身衣服脱了!”宫谨鸣拄着拐杖,两鬓斑白,双目眼底浑黄,不过半月有余,仿佛苍老了十余岁。
      看来季书轩的死,对他打击当真很大。
      季远珩充耳不闻,低头拾起地上散落的纸钱,重新叠整齐放到桌案上用东西压着。转身取过三根线香凑近烛火下点燃,轻轻扇灭香头明火,一捏对齐缓缓插入棺前供着的香炉之中。
      青烟袅袅升起,檀香淡淡飘散。
      宫谨鸣见他毫不理会,心中怒火滔天,待他刚一转身的工夫,两步走上前来,手中拐杖挥起,叮呤咣啷的将桌案上的摆设一并打翻在地,咆哮道:“你这个不孝子!你亲爹离世你都不肯服孝,现在竟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昏了头!你穿成这样,摆设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你难道还想向天下人告知,堂堂君明剑庄剑庐少主,要娶一具男尸过门不成!!混账东西,剑庐的名声,你爹的名声,都要败坏在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手上!”
      他说着,更是不解气的用拐杖一一敲烂滚落的糕点供果。
      季远珩站在原地看他发疯,耳边乒乒乓乓,眼看满地碎瓷烂泥,香灰断蜡,垂放两侧的手颤抖不止,猛然间攥成双拳,蹬步上前一把拦住差点挥打到棺椁的拐杖,发力一拽,便将他手中的拐杖夺过反手敲在门上。
      啪吱一下脆响,白坚木制的拐杖应声而断。
      宫谨鸣自是没料到他敢用力强抢,纵然及时收手也险些被拽的摔倒在地,失了依仗只得趄趔的扶住一旁的矮桌,颤颤巍巍道:“你竟然……”
      他刚张开口,不等说完,便见季远珩随手扔下半截拐杖,转身迈步走向自己,目光狠戾异常。
      咣当一声,宫谨鸣只觉背上一痛,整个人便被季远珩揪着前襟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世伯,小侄有一事多年未解,今日当真想向世伯问个清楚。”
      他挣扎两下便被按得更紧,气的面上涨红,怒骂道:“混账,放开我!你疯了不成!”
      季远珩充耳不闻,只幽幽继续问道:“吃斋念佛,真的可以消灾解厄吗?”
      他说着,目光移到宫谨鸣手上盘着的金丝琉璃佛串上。
      “你当年接我回庄时,我不过六岁。那时爹娘跟我说你是带我去玩的,可我上了车便知道自己被骗了。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都是你宫家遣散的旧仆,对你可谓是忠心耿耿。”
      “说起来也是不凑巧,让我找到了当初那个为我看诊的老大夫,他告诉我,我的心疾本该活不过十五岁。既然如此季书轩为何还要坚持将我送至乡下呢?后来想起还是你告诉我,当年剑庐发生的惨事。我记得你说是天竺会的细作安陵鸠盗取刑天锻造图未果,趁夜突袭了剑庐,还杀了你的发妻和我的胞姐。因而致使季书轩重伤走火入魔,何念早产生下我。”
      “那便奇怪了,一个因心地不纯而被逐出师门的弟子,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带着天竺会杀手回来夜袭剑庐的?”
      “……那是他对你爹怀恨在心……”
      “啊对,他是恨毒了季书轩。只因当初赢了比试,季书轩允诺要送他一套剑。可这剑锻成之日,怎么就变成闭门不见逐出师门了呢?我杀他时,他至死都想不通他奉为恩师的季书轩,为何一夜之间就翻脸无情?我也想不通。那驱逐令和恩断义绝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信那贼子的挑拨之言。”
      “放心,我自然不信。我知道当初送我至乡下安养的主意,就是季书轩自己定的,他是怕自己绝后。”
      “可惜了,他一生只懂铸剑,却不懂身边的人。”
      “我问你,何念早产,当真疯了吗?”季远珩缓缓道。
      他已找到了当年那个大夫,这便是在明知故问了。
      宫谨鸣强提起一口气,谨慎回答道:“她当时是因为刚刚产下你,悲伤过度才患了失心疯,是大夫建议她静养的。”
      “那大夫有没有说过,此症不宜用药,可自行痊愈。”
      “……说过。”
      “既如此,这些年来她一直喝得是什么药?如何时而正常时而癫狂,又如何废了双腿。”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当她就没做过恶事吗?当初她为了潜伏君明剑庄,不惜欺骗你爹多年感情,后来更是为了逼我将你接回剑庄……”
      “是,她该死。”
      “可你又是什么好人呢?你对季书轩的那点心思,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疏离他所有的关系,斩断他拥有的一切,摧毁他全部的信念,让他画地为狱,故步自封,久郁而终。”
      “……我……我没有……”宫谨鸣迟钝的摇了摇头,脸色愈发惨白一片。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立刻逃离眼前伥鬼一般恐怖的季远珩。但那双手……却几乎要将他的肩骨生生按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虔诚信佛,可听过一句俗语:善恶到头,报应轮回。”
      季远珩轻启薄唇缓慢清晰的说完最后一句。目光向下,暗眸锐利的欣赏着宫谨鸣浑身抖若筛糠,而那伴随他多年的金丝琉璃佛串,此时也似是因为太过贵重,竟突然承受不住约束,线绳断裂,嘈嘈切切崩落满地。
      须臾间,他一口热血喷涌而出,染得最后几粒佛珠滚至角落。
      季远珩见状,慢慢松开压着他肩膀的手,见他颓然滑倒在圈椅之中,才痛惜一般的叫人进来吩咐道:“世伯多年来为剑庐殚精竭虑,积劳成疾。近日身体大损,需得安心静养,你们速速将他送回别苑,着人仔细伺候照料,莫使病情再加重了。”
      暗卫领命将人抬走,只剩季昭踌躇原地,眼看季远珩自行蹲下收拾满地狼藉。
      拾起香炉擦拭干净摆好,重新点上线香。其余东西要不得了,他也没有再碰。
      倒是那散落一地的佛珠,被他耐心地一颗颗捡起,放到一块白布中兜着。
      他慢慢起身,这才发现季昭没走,开口道:“还有何事?”
      季昭暗自掐紧手心,声音紧张地回答道:“观澜楼来人了,说老庄主让少爷您过去……”
      “好。我知道了。”
      季远珩应着低头搓了搓手心站着的香灰,转身走去棺椁旁和声细语的商量道:“阿君,我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等我,我一定尽快回来。明日咱们成亲,你今晚可别偷跑啊。”
      无人回应他,只有点燃的香头忽明忽暗。
      季远珩笑着,俯身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随后转身走向季昭,将那包佛珠交给他道:“找人修好了,给宫谨鸣送回去。他若不要,就挂在他床头,让他日夜对着。”
      “是。”
      季昭接过东西退身一旁,目送季远珩迈出房间,复又听他平淡至极的补充道:“我回来前,你守好这里,谁敢近前一步,无需理论,就地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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