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蓝关

作者: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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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独木关


      来客的打扮,和他的行为一样古怪。他戴着一顶礼帽,帽沿压得低低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线围巾,挡着嘴,眼睛上又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这下子,就把他的整张脸,遮得一丝儿都不剩。
      哪有深更半夜戴墨镜的?邓漆园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怪客,不由得心头一阵惊惶。
      “您,您是来问诊的吗?还是来,告帮?……大爷,我们小门小户小生意,求您高抬贵手,有什么事好商量!”邓漆园被他那份怪异吓得,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怪客闷声开腔:
      “有个病人,托付给邓爷。”
      “啊,看病就好,看病就好,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喜成社那个姓靳的武生,请您务必用心诊治。”
      邓漆园的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以为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合着就是托付个病人。看病,用搞得这么吓人叨怪的吗,那是做大夫的应当应分的啊。再者说了,那个姓靳的武生,就算没有特别嘱咐,邓漆园也会竭尽全力的,他收了人家一大笔钱哪。
      “一定!一定!今天刚去换了药,我看着伤处已经开始愈合了,在下肯定全力以赴,帮他保住……”
      “不是要你保住,是要你保不住。”
      邓漆园呆了。他没听错吧?
      来客的整张脸都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围巾底下闷闷的声音:“叫他一辈子当跛子,这你做得到吧?”
      “啊?您,您这是,这是哪门子的……”
      “邓大夫,多嘴不长命。”
      “这个……这个可有违医道和良心哪,再者说了,也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来客把围巾又往脸上扯了一扯:
      “他本来伤情严重,在场人人都是见证,你丑话也都说在头里了,他甘冒大险硬要保腿,出了事是他自己承担,跟你的招牌有什么干系。”
      “万一治死了,我岂不……”
      “想治死也不容易,”来客哼了一声:“六张桌掉下来都没把他摔死,那条命硬着呢。”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你不是想多赚点诊费吗,尽管治,这只是定金,三个月后,另付双倍酬谢。”
      邓漆园的目光顺着来客的手指溜过去,停在那袋钱上。这还只是定金。那姓靳的小子,祖坟上到底冒了什么烟,保他的害他的,各自都拼了血本。说真的,管他们是什么江湖恩怨,咱不能跟这么一大笔钱有仇啊。再者说了,这来客阴阳怪气的不知什么来历,万一得罪了他,只怕把他邓大夫自己的腿搞断了也说不定。大夫不是包治百病的神仙,能把那条腿接续起来,已经是邓漆园的本事了,谁还能有二话?要想让他跛脚又不伤性命,简单得很,只要把接口稍微地那么……
      邓漆园的一双小眼,滴溜溜转着,终于开口:
      “我要现大洋。”
      “成交。”
      来客伸手把围巾拉得更高一点,埋着头走了。
      邓漆园跌坐在椅上,轻轻叩着桌子,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奇怪奇怪真奇怪,不要治好要治坏!……”

      “累了吧,要去后台吗?”
      “不了,在这儿坐会儿吧。”
      樱草接过天青的拐杖,扶着他,一起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
      这是广盛楼后院,戏楼后台外的小楼梯。冬日正寒,呼吸都凝成一道道白雾,头顶上隔着一道门帘便是温暖的后台,但是樱草明白天青,他不想拄着拐杖进去。此时正是晌午,日戏尚未开锣,后台依稀传来阵阵胡琴声,是武生秦月明在调嗓。
      “大英雄得下了冤孽病症,一霎时眼昏花双目不明。
      似猛虎丧了命威风还在,大将军八面威何足道哉。
      抖威风上战马把贼来战,我不杀安殿宝誓不回还!……”
      天青一动不动地侧头听着,眼睛望向前方空寂的院子,神情专注而迷茫。他太熟悉这段唱了,《独木关》,大将薛仁贵带病杀敌的故事,本是他的拿手戏,他完全知道随着每一个音韵转折,每一个锣鼓点儿,手应该怎样,腰应该怎样,腿应该怎样……情不自禁地,想随着韵律抬起腿,但是不能,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脸上都有点抽搐。
      距离受伤,已经四个多月,那曾经落地生根,坚实又柔韧,动作随心所欲,被戏迷称为“像假腿一样”的腿,现在真的像假腿一样了,只能拄着拐杖勉强拖行。左腿还算好,右腿呢,看起来比左腿瘦一些短一些,似乎还有点歪,脚尖总是控制不住地向外撇着,一落地就是钻心的痛。
      真的,要与武生行,永别了。花费了多少神伤的日夜,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每到广盛楼,避开众人瞩目,悄悄坐在帘外,听着那些武戏的锣鼓铿锵,熟悉的板眼悠扬,那些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旋律,仍如温水一样沐浴着他的身体,也如刀子一样剜割着他的心。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不舍得武生行。怎能舍得?十余年的苦练,日日与毯子把子为伴,翻打跌扑,于他而言像行走坐立一般熟悉,赵云,武松,杨再兴,陆文龙,那都是他朝夕相伴的兄弟,灵魂相附,须臾不可分离的亲人。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切得来艰难,失去却无比简单,谁能想到,那从高空翻下的一刹,靴尖触到景片的瞬间,就彻底断送了他生命中最为珍爱的一部分……
      “今儿又学了什么戏?”樱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家店》,‘马渴思饮长江水,人到了难处想宾朋’……”
      “这段学了一星期了。”
      “是啊,多亏师父有耐心。这戏说得,每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字头,字腹,字尾,尖团,上口,板槽,一点点给我抠。师父说了,唱武生的即便荒腔凉调,看客也不会十分苛求于你;但是唱起老生来,人家可就要在腔调、韵味上推敲了。”尽管心情惆怅,但是提起师父,天青还是充满感激:“他说我算是学得不错,进境比预想快,只要肯下功夫,仍有指望好好吃上这口戏饭……我当然要下功夫!能守在戏台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在老生行唱出点名堂来,对不住师父的教诲。”
      教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名角儿改工,比教一个从未接触过戏的棒槌学戏更难,好比把全身一根根骨头都拆开来重塑,把前半生记忆都挖出来洗清,对于师徒二人来说,都是水深火热的考验。四个月来,白喜祥自老生行基功开始,唱念做打,细细帮他从头掰弄,嗓子重新调理,身上重新立范儿,因天青腿伤未愈,不少身段还难以摩拟,全靠白喜祥不厌其烦地连比带讲:
      “……同是‘起霸’,招数一样,劲头却不相同。‘老生弓,花脸撑,武生在当中,小生紧,旦角松’。‘弓’就是‘排’,往后贴,前胸空着点儿,后背往后贴着点儿,在‘武’气里带出‘文’气来,不像你从前武生行起霸,是把老生的‘弓’和花脸的‘撑’揉在一起……”
      “是啊,爹对咱们,真比亲生爹娘还更用心。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戏贴出来呢?”
      天青禁不住地眉头深锁:“总得能走能跑了,才敢贴戏吧。邓大夫说不要心急,能保住腿已是万幸,完全康复需要很长时间。我哪能不心急?四个月了,一辈子有几个四个月可以浪费!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功,什么时候才能登台,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樱草飞红了脸,正待开口,忽然后台门帘里,传来一声拔高嗓音的大骂:
      “……就他妈知道混赖!大夫亲口跟你说的,还叫没准儿?”
      另一个脆亮的声音高叫:
      “他那个蒙古大夫!”
      听这声音,是玄青和竹青。兄弟俩吵成这样,让天青与樱草都诧异地抬起了头。转瞬间,人随声至,竹青掀开帘子,气忿忿冲出后台,正要奔下楼梯,猛然看见天青和樱草,顿时呆在当地。
      天青担忧地开口:“竹青,你病了?”
      平时快言快语的竹青,竟然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他的脸上,毫无平素的活泼喜悦,而是满脸的激愤,沮丧,还有重重郁结的忧虑。这时楼上门帘一掀,玄青出来了。他本是怒气冲冲,忽然望见楼下的天青,面色渐渐和缓,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师哥,”天青抬头问道:“竹青怎么了,要去看大夫?”
      “师哥!”竹青蓦然转身对着玄青:“我输你就是,别再说了!”
      玄青笑了一声:“天青,你要我说么?”
      竹青叫道:“师哥!”
      天青蹙了蹙眉:“咱们做兄弟的,什么话不能讲在当面?”
      “嗯,说得是。”玄青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师弟,背起手,慢慢转身:“天青,竹青刚去问过大夫,说你那腿,好不了了,以后会一直跛脚。他想瞒着你,我觉着呢,这事应该让你知道,省得你老是抱一丝念想,还劳心费力地去学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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