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春意渐浓，但紫宸殿深处，太上皇所居的“宁寿宫”，却仿佛停留在寒冬。药石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掩盖了殿宇本身陈旧的檀香。

　　萧煜宸踏进寝殿时，看到的是一幅暮气沉沉的景象。重重帘幔后，太上皇萧衍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深陷在眼窝里，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短短数月，这位曾经权倾朝野、操纵了无数人生死的老人，似乎已被真相的揭露和梁王的败亡彻底击垮，只剩下了一具被抽空精气的躯壳。

　　“父皇。” 萧煜宸在榻前数步外停下，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疏离。

　　太上皇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萧煜宸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你……来了。” 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来看……看朕……这个老废物的……下场？”

　　“儿臣不敢。父皇静养，龙体为重。” 萧煜宸不卑不亢，“今日前来，是有几桩关乎国本、亦关乎皇家体面之事，需禀明父皇，并请父皇示下。”

　　“示下？” 太上皇忽然怪笑起来，笑声牵动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宫女慌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好一会儿，他才喘匀了气，眼神怨毒地盯住萧煜宸，“你如今……翅膀硬了，大权在握，还需要朕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示下？那些事……不都按你的心意……办了吗？翻案……封王……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吗？”

　　面对太上皇的责难，萧煜宸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陈述：“东宫旧案，证据确凿，牵连甚广，若不平反，难安忠良之心，亦难稳社稷之基。慕容清羽……如今是萧清羽，于国有大功，恢复宗籍，封赏功臣，亦是应有之义。此皆为朝廷法度、祖宗成例，非儿臣一人之私意。”

　　他将一切归于“朝廷法度”、“祖宗成例”，撇清个人情感，也堵住了太上皇以“孝道”相逼的可能。

　　太上皇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他死死盯着萧煜宸，仿佛想从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下，看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良久，他才颓然瘫回榻上，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罢了……罢了……这江山……终究是你的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灰败，“只是……给朕……留最后一点体面。朕……不想再见任何人。”

　　这算是变相的屈服和请求。

　　萧煜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有释然，或许也有一丝怜悯。他微微颔首：“父皇放心。宁寿宫一应供给，皆按太上皇制。太医日夜值守。若无父皇召见，绝不会有人前来打扰。父皇……安心颐养天年便是。”

　　他给出了承诺——保留太上皇的尊号和待遇，但实则是彻底的软禁与隔绝。这已是萧煜宸能给予的、对父子君臣关系最后的顾全，也是对当年罪孽最温和的惩罚。

　　太上皇不再言语，仿佛已经睡着。

　　萧煜宸静静站了片刻，转身，无声地离开了这座暮气沉沉的宫殿。他知道，属于太上皇的时代，连同那些血腥与阴谋，已经彻底落幕。从此，宁寿宫将成为皇宫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活着的陵墓。

　　走出宁寿宫，春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殿内带来的阴冷。萧煜宸抬头望了望澄澈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肩头那无形的、来自血脉和旧案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又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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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心苑。

　　名字虽雅，实则是一处位置偏僻、陈设简朴的小院落。对于曾经困居冷宫的苏晚晴而言，这里的环境已算不错，有独立的房间，有小厨房，院中甚至还有几株半枯的海棠。看守的嬷嬷得了上头严令，虽不苟言笑，却也并不苛待。

　　苏晚晴在这里已经住了半月有余。日子平静得近乎单调，每日看书、写字、打理那几株海棠，偶尔通过可靠的内侍，与宫外的萧清羽（慕容清羽）通个消息，知晓他伤势渐愈，王府筹建顺利，心中便觉安稳。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前临帖，忽听得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和嬷嬷压低声音的问话。随即，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披着素色斗篷、身形纤细的人影走了进来。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减了许多、却依旧难掩丽色的脸，正是柳如烟。

　　苏晚晴有些意外，起身相迎：“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按照规矩，被罚思过的宫人，是不允许外人探视的。

　　柳如烟对她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和释然：“我已不是贵妃了。今日来，是向陛下请了旨意，来与你……道个别。”

　　“道别？” 苏晚晴心中一动，引她到屋内唯一像样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温水。

　　柳如烟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中，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陛下已经准了，许我……出宫，去京郊的慈云观，带发修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父亲……柳家的罪孽，我身为柳家女，无法置身事外。能在观中了此残生，青灯古佛，忏悔罪孽，已是陛下开恩，也是……最好的归宿了。”

　　苏晚晴默然。柳如烟的选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背负着父辈的罪孽和多年的心理煎熬，宫廷这个华丽的牢笼对她而言已是炼狱。出家修行，既是逃避，也是一种自我放逐与救赎。

　　“娘娘……” 苏晚晴不知该如何安慰。

　　“别叫我娘娘了。” 柳如烟摇摇头，看向苏晚晴，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我该谢谢你，苏姑娘。若非你与……靖安王在居庸关前揭露一切，我或许还会继续活在那自欺欺人的愧疚和恐惧里，浑浑噩噩，了无生趣。如今……虽然真相残酷，但至少，不用再背负秘密，不用再演戏了。”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工精致的荷包，递给苏晚晴：“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私下攒下的一些体己，还有几件不显眼的首饰。我知道你或许不缺，但……这是我一点心意。在宫中这些年，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像个‘人’一样说话的。清羽哥哥他……有你在身边，是他的福气。”

　　苏晚晴接过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告别。“多谢……柳姐姐。” 她改了称呼，“慈云观清静，或许……能寻得内心真正的安宁。保重。”

　　柳如烟听到“柳姐姐”这个称呼，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浮起一层水光，她用力点了点头，起身：“我该走了。你……也保重。希望你和清羽哥哥，能有好的结局。” 说完，她不再停留，重新戴上兜帽，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苏晚晴拿着那个荷包，站在窗前，心中感慨万千。柳如烟，这个被命运裹挟、在愧疚与恐惧中挣扎了半生的女子，终于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路。虽然前路是青灯古佛的孤寂，但至少，是她自己选的。

　　与此同时，翠微山深处，玄真道长（韩震）的伤势也已大好。他没有再回那间小道观，而是选择了真正的云游。临行前，他去了一趟靖安王府，与萧清羽长谈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是第二天玄真离开时，神色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与释然。他将那柄伴随了他半生的古剑留给了萧清羽，自己只带着一根竹杖，一个包袱，飘然下山，不知所踪。对他而言，前半生的罪与罚已然了结，后半生的路，他要为自己，也为心中的道，重新走过。

　　韩烈因功被正式授予将军衔，受命整编、统率部分梁王降卒及边军旧部，驻防西北一处重要关隘。临行前，他也来向萧清羽辞行。

　　“殿下，末将此去，定当严守边关，不负朝廷，亦不负殿下当日信任。” 韩烈单膝跪地，声音铿锵。他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刚毅，眼神中再无疑虑与挣扎，只有军人的坚毅与忠诚。

　　萧清羽扶起他，郑重道：“韩将军，边疆重任，托付于你。往事已矣，未来可期。望将军珍重，他日若有缘，再把酒言欢。”

　　“末将谨记！” 韩烈抱拳，翻身上马，带着麾下儿郎，踏上了属于他的征途。他的人生，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济世堂在后巷悄悄修缮扩大，有了王府的暗中支持，药材更全，也开始收治更多贫苦病患。云汐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虽然左臂无力，但她性子坚韧，开始跟着沈墨学习医术和药性，偶尔帮忙整理药材、登记病案，沉静的脸上渐渐有了新的光彩。沈墨依旧守着这间医馆，看着云汐的变化，看着门口“济世堂”的牌匾，捋着胡须，眼中满是欣慰。这里，成了他们安宁的港湾。

　　朝堂之上，随着梁王叛乱的平定和太上皇的彻底隐退，萧煜宸的权威达到顶峰。他借机推行了一系列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的新政。徐继业等有功老臣得到尊崇，朝局呈现出一派锐意革新的气象。关于靖安王萧清羽的议论也逐渐平息，人们开始接受这位身世传奇、功勋卓著的新亲王。他的王府低调而迅速地筹建起来，位于皇城东南一处清幽之地，既彰显亲王尊贵，又不至于太过招摇。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安稳、有序的方向发展。

　　静心苑的海棠，在苏晚晴的悉心照料下，竟然抽出了新芽，绽开了几朵零星的、淡粉色的花。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院中，仰头看着那几朵颤巍巍的海棠花，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禁锢她的宫墙依然在，但她的心，早已飞向了墙外那个正在养伤、筹备着他们未来的人身边。

　　她知道，暂时的平静，是为了酝酿更大的决定。而那个决定，关乎他们一生的方向。

　　就在苏晚晴对着海棠出神时，一名身着内侍服饰、但眼神精干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静心苑，对看守嬷嬷出示了腰牌，径直来到苏晚晴面前，躬身低语：

　　“苏姑娘，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紫宸殿偏殿觐见。靖安王……也在那里。”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跳。

　　该来的，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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