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屋舍，小小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主人家坐在房间窗户旁，眼睛望向虚空，始终聚不起焦来，“谁在那里？”

　　步生莲呼吸一滞，落在他的身旁，听到濯清尘继续说：“你可曾见过我家的猫？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步生莲：“目盲失明是他此世判罚吗？”

　　勾魂使：“这是他此世最轻松的时光。他将成为人祭……”

　　“人祭？”

　　步生莲看向旁边，看到周遭的装饰，忽然反应过来，此处并非大昭。鬼魂听魂魄之音，不受人间方言俚语阻隔，刚刚濯清尘说的也并非大昭官话。

　　“他将成为人祭，为人所救，与之成友，又被友人坑害背叛，一生波折，最后被烧死在祭坛之上。”

　　步生莲蹲在濯清尘身前，伸手触碰他的脸颊。随着勾魂使的话音，步生莲身后渐渐升腾起鬼气。

　　勾魂使的勾魂器在步生莲肩上一压，“定神……陛下受罚后的第一世，你想要替他受过，第二世，你企图阻他前往人间，第三世，你尝试修改判词，第四世，你妄图改他命格，你所做的一切，除了让你在思律堂走了一遭又一遭，有任何改变吗？”

　　“没有。”鬼气散了，步生莲笑了一下。

　　勾魂使顿了顿，“你笑什么？”

　　笑我无能……步生莲不答，问道：“我哥的猫呢？”

　　“村中有顽童，猫回不来了。”

　　步生莲垂下手，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让人有些难过，“此生有人陪他吗？”

　　“原是有一至亲至近至爱之人，陛下再受被此人抛弃背叛之苦，但是……这一道判罚，判笔落不下。”勾魂使看向步生莲，“多留无益，勾魂已了，该回冥界了。”

　　两人身影消失，一朵落花被风吹到濯清尘的掌心里，他握住落花，表情有些落寞，“你也走了吗？”

　　步生莲再次来到人间时，此地刚下了一场大雨，濯清尘身上往下滴着水，衣角沾着泥，坐在路边石块旁，身边是一根长木棍，手里紧紧攥着两本盲文话本，不知被何惊动，他抬起头，朝虚空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笑，“你来了。”

　　步生莲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同坐在石块旁，“你怎么知道我在？”

　　濯清尘微微偏了偏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听到，却似乎知道那人在说什么，“许是上天怜我五感不全，我偶尔能感知你的存在。”

　　濯清尘摸索到手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要跟我回家吗？”

　　“好。”

　　哪怕有手杖，山路崎岖泥泞，雨后湿滑，步生莲眼看着濯清尘一路磕磕碰碰，等到了山顶破庙中，他身上已经添了好几处淤青和擦伤。

　　濯清尘从佛像后摸出纱布和伤药，十分熟练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为何住在这种地方，你的家呢？”

　　“被人害了。无妨，住在哪里都一样的……只是可惜没有好茶能招待你。”

　　“我是来找你的，不要好茶。”

　　濯清尘笑了一下，忽然道：“我能碰一碰你吗？”

　　“……”

　　“是我无礼了……那，你这次能陪我多久呢？”这次濯清尘没留给步生莲时间回答或者沉默，他接上自己的话，“都好，你来……我就很欣喜了。”

　　夜半三更，步生莲就着月光看向濯清尘，轻轻地握住濯清尘缠着纱布的手，不做皇帝，濯清尘无需再披很多画皮，性格是他原本的底色，眉目间显得轻盈许多。步生莲正要躺在他的身边，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濯清尘很快就被惊醒了，他一只手在草席间摸索，“你还在吗？”

　　“我在。”

　　“你别害怕，悄悄离开这里，不要被他们发现。”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是坏人。”濯清尘眉目间的轻盈尽数消失，被疲惫和痛苦代替，“你快走，不要被我牵连。不用担心我，我会找机会逃走的。”

　　步生莲不信，一个瞎子，能逃到哪里去呢？

　　勾魂使找到步生莲时，向诸天神灵供奉人祭的信徒们刚刚点燃祭台上的火。步生莲隔着信徒们的高呼，隔着一具具人身皮肉听到了台下魂魄疯狂肆虐的笑声和台上魂魄痛苦的嘶吼。

　　一瞬间，鬼气大作，并非黑气中缠绕着血色，而是血色吞噬了黑气，勾魂使甚至很难从中找到黑色。

　　步生莲向着那具魂魄走去——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濯清尘的哭泣。

　　长鞭摔在步生莲脚下，下一刻，一把镣铐扣在步生莲手腕上，还未等上锁，被步生莲甩开了。

　　黑白无常到。

　　当初步生莲人间一游将尽，是勾魂使送他回到冥界，但其实这不合章程。冥界勾魂摄魄皆有规矩，勾魂使手下勾魂使者勾取凡人魂魄，若非濯清尘自戕，以人魂来到冥界，像他这样身负时运之人原由勾魂使亲自请到冥界。黑白无常一人执长鞭，一人拿锁链，管的是罪大恶极、不平横死这类死后容易化成厉鬼之人的魂魄。长鞭训诫，锁链捉拿。当初是因为黑白尚在人间，才让勾魂使担了这份差事，替无常带步生莲回到冥界。

　　如今步生莲再度人间化鬼，黑白应召而来。

　　见锁链被弹开，黑白对视一眼：这梅花精的力量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还不等这三鬼做出反应，祭台之下的愚民却像被慑住魂魄一般，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狰狞恐怖，透过人身，这些人的魂魄根基隐隐有不稳之势。

　　三鬼大惊。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些鬼，无论是以人魂负鬼气的勾魂使者还是冥界土生土长的鬼胎，既已身死，如何碰得到活人魂魄？生魂归人间，死后魂魄落入冥界，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亘古不变的世间铁则，当初阎罗费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撬动将死之人的魂魄命数，如今这算什么，活见鬼吗？

　　勾魂使立刻挡在步生莲与生魂之间，他看向黑白，迅速道：“速请判官。”

　　濯清尘魂魄的崩溃无穷无尽，步生莲抱住祭台上的人，他曾无数次扑空，这一次，怀抱似乎变“实”了一点。步生莲此时尚未察觉这几近于无的区别，他只想把烈火隔绝在外。可风不止，烈火不停，怀中魂魄的嘶吼也不曾停歇片刻。

　　步生莲与魂魄一同崩溃了：别再罚他了，别再罚他了，濯清尘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谁都不肯放过他，为什么谁都不肯放过他们？

　　勾魂使手中勾魂器震颤，几乎要拿不稳。在步生莲的鬼气冲破勾魂使的屏障之前，勾魂使被人从背后轻轻扶了一把肩。

　　判官到。

　　下一刻，步生莲浑身血气被他一掌拢住，隔着阴阳投入了冥界思律堂血池之中。

　　步生莲抱紧手里的人，不肯再将濯清尘交由判官判罚，他脸上杀意毕现，“是世人薄待他，凭什么要让他受尽苦难！”

　　一句轻飘飘的有罪，凭什么濯清尘就得受这些苦楚，濯清尘做错了什么？因为濯清尘活不下去了，因为濯清尘想再看他一眼，凭什么濯清尘就得世世不由己，顶着“有罪”二字服刑吗？

　　步生莲不服。

　　他要，他要……

　　“杀。”判官接触到他的目光，“你大可杀了我，杀尽鬼怪，踏平冥界，砸烂两界门，再把人间伤过害过他的人都杀个遍……杀了还不够，最好再把他们魂魄撕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判官看向他，脸上第一次没了笑色，“但我告诉你，因果纠缠，你这样做了，第一个不得好死、魂飞魄散的，是你这位启安皇帝。”

　　“还不够吗？”步生莲抬起头，眼中重瞳已现，“因果之事，最无定数，动也变，不动也变。你就敢说已将因果尽数勘破了吗？凭什么把因果之说这种虚无缥缈的罪责强加在他身上！”

　　“我提醒过你，陛下生魂入冥界，破的是天地阴阳法则。两界因果因他而乱，好人投恶胎，妖魔入厅堂，难道是你看不见，就不存在的吗？”

　　“这世道荒唐，这样的事还少吗？凭什么要推到濯清尘身上？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公啊！”

　　判官不言，静静看着他。

　　“好……”步生莲笑了一下，“我是他自戕的因，我是他闯入冥界的因，那你罚我啊！你去铲平那片梅花林，你判我不得好死魂飞魄散，你为什么要罚他！”

　　判官叹了口气。

　　“启安皇帝！”步生莲怒视着判官，“启安皇帝监国十年，在位五年，平四海战乱，展八方商路，无盗匪横行民不聊生，无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无青楼女状告无门，无世家扰乱朝纲，无连坐罪祸及无辜，四海清平百姓安乐……他的功，抵不了过吗？”

　　判官沉默许久，伸手盖住腰间判笔，“启安陛下功德无量，但此罪牵涉两界，非他人间一界功德可平。”

　　步生莲身后忽然落下一个身影，那人宽厚温热的手掌落在步生莲发顶，步生莲有些茫然地转头。

　　判官被这些人闹得已经生不起脾气来了，“你被锁在冥界，如何来的人间？”

　　阎罗朝判官腰间的毛笔一挑下巴。

　　判官低头看去，一根笔毛慢悠悠地落下了，还不等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

　　“一息而已，判官大人不必担心，等您回到冥界，我自去领罚。”

　　步生莲扯着阎罗的衣角，是孩童撒娇讨饶的姿势，他乱了方寸，也乱了称呼，“爹爹，你帮帮我。”

　　“痴儿，你这副样子若被他看到，不怕他难过吗？”

　　阎罗手下结出一个冰球，那冰球落在地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路，冰球吸收了那具生魂，沿着冰路滚到一边。濯清尘的□□还在燃烧，魂魄却在冰球之中安然无恙，不再受焚身之苦。与他第一世时情况相似，那时他人身尚未死亡，魂魄来到冥界，只是此时，他的魂魄被放置在冰球之内。非生，也算不得死。

　　步生莲从地上的冰镜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立刻伸手擦掉脸上的血泪，浑身上下再度涌现的鬼气像衣服一样被他扒掉了，他有些慌忙地奔到濯清尘魂魄身边，没站稳，几乎是跪在他身前。

　　冰球结成，这一魂一鬼成了冰镜里小小的景致。

　　阎罗看了一眼被步生莲鬼气震荡，目光空洞的“信徒”们，又将目光看向冰球，“生魂进冥界，鬼魄触生魂，这二人凑了一对史无前例。”

　　“两界门规矩或因这二人变动。”判官看向阎罗，“阎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两界门几万年未曾开过，您当年也是史无前例，您也在这条因果之上。”

　　阎罗朝他拱了拱手，没说话。

　　“陛下因自戕之罪，才有这六世苦难。这另一条铁则如今被梅花精打破，待陛下六世之后归入冥界，梅花精将与他一同判罚破律之责。”

　　那是这两人自己的事，阎罗不甚在意，反而问道：“冥界罪过，并非不能多罪并罚，若直接罚了，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哪一个都好，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这二位双双不得解脱。你刻意分成两罚，究竟在等什么？”

　　判官腰间判笔微动，判官佯作无感，语气有些生硬，“判罚如此。”

　　既然问不出，阎罗不再多问，朝判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判官无奈叹了口气，负手走了。阎罗朝冰球之内看了一眼，身体如烟消散，也不复存在了。

　　濯清尘睫毛微颤。

　　步生莲将手覆盖在他眼前，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等濯清尘适应了冰球内的光线，步生莲才慢慢移开手掌，对上了一双含着笑的、好奇的眼睛。

　　“你是谁？”

　　“阿莲。”

　　“阿莲。”濯清尘轻喃着这个称呼，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好像在梦中呼唤了无数遍，醒来却不知隔了多少个世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自人间出生，前尘往事云雾一样缠绕在他身上，他在人间不甚明了，不知魂魄转世之事，因此也不知那是真实还是虚幻，只当那模糊的画面是……

　　“也许是话本上见过。”

　　濯清尘笑了，“是了。”

　　他转头想看看这是何处，却被步生莲提前一步捧着面颊，不让濯清尘看向外面烈焰中的人身。

　　濯清尘疑惑地看向他。

　　“你说你想看看我、碰碰我，现在可以了。”

　　濯清尘果然不再看外面，“我曾在纸上画过我想象中你的样子，可惜画被人毁了。”

　　“我的样子跟你画中一样吗？”

　　这回换濯清尘直起身子，捧起他的脸颊，手指细细地描摹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我记性不是很好，但……应当比我画中模样好看许多。”

　　时间快到了，步生莲抓住濯清尘即将放开他的手，用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你这一世，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原来你竟是帮人实现愿望的小神仙。”濯清尘笑了，“原本有一件，可是见到你，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步生莲眼中滚下泪珠。

　　濯清尘愣了一下，擦掉他的眼泪，“我此生波折，无依无靠，可幸知你存在，得你陪伴。”

　　火焰中的人身渐渐没了生息，濯清尘的魂魄也在冰球之中消散了。

　　步生莲向外看去，祭台之下，疯狂的人们跪首高呼，烧焦的祭台之上，一个身影飘荡在刑架之上，魂魄面容阴鸷冷漠，让人不敢接近。

　　步生莲却觉得他疲惫极了。

　　濯清尘垂眸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他这一世的死亡不是很真实，像在死亡的中途开小差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织就的美好幻境中离去，倒也不是很痛苦。只可惜幻境如烟云消散，一旦梦醒，就记不真切了。

　　随着他人身死去，魂魄离体，前几世的记忆不再像多年前看过的话本故事那般遥远模糊了，混沌的过往一寸一寸拨开面纱，但每想起一分，就像再次死亡了一次，他就愈加疲惫。他忍着难以承受的痛苦，逆着记忆往前翻找，可往事再现，第一世却如清晨的薄雾，在他抓到之前，阳光就把它收走了。

　　冰球化了。

　　步生莲戴上鬼面，走向濯清尘。

　　濯清尘未曾抬眸看他，语气冰冷，“何人？”

　　“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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