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而眠

作者:Shadow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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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 I


      约瑟夫好像很久都没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哪怕现在的他正以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卧趴姿势,瘫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他的四周萦绕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但那里面似乎还混着阳光的味道,闻着竟然有些甜。
      片刻,约瑟夫缓缓睁开了眼。浓密的睫毛撩动着洒落的日光,忽而闪烁的逆光里有一个娇小轻盈的身影,她跳跃着。
      约瑟夫微勾了唇,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躺在了家里。在那里,床的一侧也有一整排玻璃窗,在每个没有工作的早晨,阳光和他美丽的妻子会唤醒他。
      时光好似还在不经意间飞逝了十余年,快进到原本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他那最心爱的女儿,如今已然健步如飞,她一蹦一跳,一上一下,不知道在这个美丽的清晨忙碌着什么。
      约瑟夫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还在诊所的病房里。女孩不是别人,是那天给了他一口水的孩子,她叫米娅。
      她在干什么。
      约瑟夫深邃的眸子扫过床前的水泥地,那里铺着许多碎石瓦砾,大小各异,奇形怪状。这些石头好像还被涂上了五彩的颜料,未干透的颜料在日光下闪着油亮的光芒,确是夺目。
      “米娅小可爱,亏你聪明,想到这个法子。” 约瑟夫对床一位中年女人开口道。她的右眼缠着纱布,应该是失去了一只眼睛。
      “医生哥哥说,小石头可以粘在墙上。你看,阳光照到那里,好好看。”
      约瑟夫抬身,顺着米娅的目光看去,见那面粉白的墙面上果真镶满了石子,非常醒目。那些碎石瓦砾不规则地排列组合着,有些高低不平,有些疏密不均,在若隐若现的日照晕染下,透着五彩琉璃般的光泽。
      约瑟夫垂眸祷告了片刻,又躺了回去,一声叹息。
      他知道,往墙上贴小碎石并不是什么小孩子的游戏,而是当地犹太人祭奠亡故亲人时的一种仪式——石头象征永恒,置于墓碑之上,则代表内心无止境的哀思。只不过,战乱下,墓碑无处而立,附近能找到的石头,大概也只能是这些爆破残留下的碎石瓦砾。
      故人葬身于碎石瓦砾,却又要以碎石瓦砾来祭奠故人,听得有些讽刺。
      不过还好,女孩机灵,她为这些葬生在战乱下的碎石抹上了些色彩,这样,至少它们看上去就没那么悲凉了。
      约瑟夫皱了皱眉,他心中充满歉意,但却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米娅,能为我的小儿子粘一块石头吗?他才刚刚学会走路,却特别喜欢踢足球,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呵呵,你能帮我在石头上画一个小足球吗?他在天堂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米娅,我母亲生前最爱吃草莓,可以帮我挑一块像草莓形状的小石头,涂成红色,怎么样?”
      “米娅,我的未婚妻最爱蓝色,你能帮我找一块蓝色的石头,画上一个爱心,可好?”
      … …
      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唤声,不论夹杂着哀愁、释然、抑或是无法释怀的悲伤,米娅都不厌其烦,回以笑颜,逐一允诺。她挥舞着手中的彩笔,穿梭在病房的走道中,笑意盈盈将每一块画上故事的石头粘上了墙壁,乐此不疲。
      “哇——真好看呀。”
      居夜莺推着护理车,步入病房,也不知米娅为何将白墙镶满彩石,只觉好看极了,而且病房里的伤者们看上去也有人气了些。她不禁展颜而笑,感叹道。
      “姐姐。” 米娅回眸,女孩的笑也舒展了许多。
      “我要给这位先生换药了,可能需要你暂时停下工作,给我腾个位置。” 居夜莺边说边走到了约瑟夫的床位,先是与米娅俏皮一笑,后又沉稳地望向躺着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姐姐,我可以学习如何换药吗?以后,我还能帮更多的忙。” 米娅凑了过去,浑圆的眸子淌出强烈的求知欲,跃跃欲试。
      “可以呀。”
      米娅欢呼一声,立马跳到洗水台前。她沉稳地打开了水龙头,像模像样洗了手,甩干,随后,又有板有眼回到了居夜莺身边,她小脑袋一歪,模样可爱又认真。
      “那你可看好了,首先我们要用蒸馏水缓缓将伤口清洗一遍。” 居夜莺小心翼翼拨开了男人的病号服,取下了层叠的纱布,见一道猩红的口子滑过男人分明的肩胛骨——男人赤裸的肩背上,健康肌肤愈合的样子已然不觉狰狞,反倒有些撩人的性感。居夜莺没出息地吞咽一声,继续道,“紧接着,棉签沾上碘伏,由内向外,轻轻涂抹伤口。”
      米娅的小脑袋凑近了些,在消毒水味道中隐约嗅到了好闻的烟草味。
      “要记住,沾过碘伏涂抹过伤口的棉签,是不能重复使用的。所以,这时候,我们需要再换一根。”
      “姐姐,我可以试试看吗?” 米娅迫不及待取出一根崭新的棉签,迫切却又极其礼貌地征求同意,“叔叔,我可以吗?”
      居夜莺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中将先生只比自己大2、3岁的样子,却被叫成了叔叔。果然,清爽的外表会更减龄些。当然,居夜莺也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急于将自己整理干净,他是不想被人认出。
      这时,男人也点了点头。
      沾上了碘伏的棉签被米娅小心翼翼握在手中,轻柔游走于创口之上,男人的身体轻颤了起来。
      “对不起,是把您弄疼了吗?”
      “痒。” 片刻,男人摇头,轻吐一声。那沉稳的音色透着隐隐的笑意,听着心口暖暖的,不禁令米娅爽朗地笑出了声。女孩使劲说着抱歉,她腼腆极了。
      此时,病房大门被人推开了。
      居夜莺抬眸望去,对上了黎云天的眼睛,如果她没感觉错,那里似乎还有一丝道不明的醋意。
      黎云天白袍翩翩走上前,不经意瞥了眼那张黝黑色的宽厚背脊。他清秀的脸庞难得眉眼轻挑,一个侧身钻到了居夜莺身前。高大的身躯直接遮住了女人的视线,而他却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米娅说道:“做得很好。接下来,我们再像刚才姐姐教你的那样,用棉签沾上药膏,涂抹。”
      “学长,你挡住我了。” 居夜莺踮起脚尖,轻拍黎云天的肩膀,抿嘴笑着。
      “最后我们盖上纱布,粘贴好,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黎云天充耳不闻,耐心说道。
      “学长,我看不见。”
      “要看什么?” 黎云天终于转过头,垂眸,冷冷问道。
      望着这张一本正经的英俊脸颊,居夜莺噗嗤一笑,心领神会不再计较,话锋一转,颇为俏皮:“对了,刘教授罚你了吗?”
      因私挪用公家救护车,这个罪名可是妥妥坐实了。
      “罚了。” 黎云天淡淡说道,又别过了头。
      “罚什么了?” 居夜莺好奇道。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
      “告诉我呀,要罚重了,我们有难同当。”
      “哦?” 黎云天又回了头,语气颇为意外,人倒是笑意盈盈,故作邀请状:“那,要一起扫厕所吗?一个月。”
      “嘿嘿,学长,你慢慢教米娅,我先走了,前面还有门诊。”
      “姐姐等等我,我来帮你处理医学废弃品。” 米娅显然也不想被波及。
      居夜莺一溜烟跑了,拐走了米娅这只小可爱,带走了病房里活跃的氛围,空气一下子冷了。
      此时,病床上冷峻的男人却直起了身子,向着白袍人点头示意。他似有预感,黎云天有话要说。
      “先生,有一位自称利未的男人在找您,他留了电话。” 黎云天从容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递了出去,“你知道的,我们这里只收治病人,并不想卷入任何纷争,所以,并没有透露您的行踪… …当然,也希望您可以留这里一片安宁。”
      男人接过纸条,垂眸,眉头紧蹙着,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病房大门再次被推开,米娅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她怀里多了一大捧粉色海葵花,她笑着说,是出门办事的霆霄哥哥顺便采回来的。
      在花团紧簇下,她黝黑肤色染上一层娇艳的绯红,那浑圆的眸子里目光灼灼,似星尘万象却又潋滟波光。她将开着最美最盛的花束递给了约瑟夫。她天真浪漫的笑,叫约瑟夫不禁遐想最心爱的女儿长大后也应是这番可人的模样。
      约瑟夫恍惚了片刻,木讷接过了花束,轻言一声感谢后,接着说:“米娅,可以麻烦你… …”

      大约一周后,空袭又起。
      米萨文化中心被以色列空军炸毁的那一夜,炮弹轰鸣令约瑟夫彻夜未眠。
      在这个不眠之夜,约瑟夫侧卧于病床,努力闭着眼。脑海中,残酷杀戮与安康盛世交叠,炮弹落下的爆破声竟然成了和平年代的烟火盛宴。
      回忆,常常叫他自欺欺人。
      在凌乱的万象棱镜中,约瑟夫窥见了美丽的妻子在卧室里,映着暖光,和着踢踏的节奏,跳着巴勒斯坦传统舞蹈。女人温婉动人,为铿锵有力的舞步注入一丝柔美,倩影婆娑下,男人怀中轻摇襁褓女婴,温柔凝望。
      当约瑟夫再一次睁开眼,天亮了,烟花晚会也不知何时落幕了。他下床,挺拔的身躯如苍穹,掠过飘窗,来到了庭院,他发现米娅在那里独自跳着舞,跳着和她妻子一样的舞步。
      不同于约瑟夫的镜像,这个清晨没有暖光,女孩周身更没有赞扬和煦的目光。那里,只有孤寂的清风扬起尘沙,萦绕在纤细的双腿之中,腾空又落下。
      明明是欢快愉悦的舞蹈,她却跳着忧伤极了。
      这座小巧的庭院里,白墙高筑,隔断了墙外苍夷的残骸,却是隔不断人们心中无止境的凄美哀愁。
      加萨人目睹过许多房子在战争中被夷为平地,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看到米萨文化中心倒下时那么难过。在加萨,这个象征文化、艺术与音乐的殿堂是黑暗中唯一一个给予光亮的地方。可如今,就连它也倒了。
      “米娅,早安!” 庭院口飘来居夜莺的问候。不同于往日的甜腻,那高亢嘹亮的声响像是女人刻意抬起的。
      米娅停下舞步,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居夜莺向约瑟夫微微欠身,一蹦一跳来到米娅身侧,俯身俏皮说道:“可以教姐姐跳舞吗?”
      米娅略有迟疑,带着一抹羞涩。
      居夜莺故作轻松笑了笑,直接蹲了下来。她凑近女童耳畔,说起了悄悄话:“你要把姐姐教会了,那… …等下姐姐教你如何打针。怎么样?”
      一言为定。
      米娅歪着小脑袋,眼珠子骨碌一转,终于恢复了些天真稚气。她一阵沉思后,伸出手臂与居夜莺击掌,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打起了节奏:“姐姐,你先右脚跟轻触地面,然后左脚跳跃,双腿再交叠踏地,停摆,停歇,再重复一遍… …”
      庭院里如鸟鸣清脆的笑声将黎云天也引了过来,他刚下夜班,见居夜莺久违地跳起了舞,也不管现在的自己看上去有多疲惫,索性踱步庭院角落的长椅,坐了下来。
      紧接着,霆霄和单先生也闻声而来,他们自告奋勇加入了学舞的阵仗,学得也是有模有样。
      在欢声笑语中,不知过了多久,偶然间,一个回眸,居夜莺发现黎云天背靠长椅,睡着了。
      他的学长睡在了一颗无花果树下,那是小小庭院里的一棵苍天树木。它的树叶已然凋零,然而枝干却错综繁茂,遮住了半边天。在一片黑压压的阴影笼罩下,树下的白袍人便越发闪亮了。
      熟睡中的男人微微蹙着眉,直挺的身躯倚靠椅背,脖颈腾空支撑着脑袋。他明明一脸沧桑,却又不减半分矜贵,优雅。
      一如既往,居夜莺为黎云天盖上了薄毯。她还自作聪明搬来了一大堆坐垫,将它们叠在椅子上,摆好。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这样,她看上去就比黎云天更高了些。居夜莺挪动着肩膀,缓缓凑近黎云天的脸颊,一个抬手轻触,男人的头便靠了上来。
      居夜莺餍足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股青草味便悠悠漫了上来。那气息不同于以往的清新,像是有人轻拈着薄荷叶,将气味揉进了雨后青草的呼吸里。当鼻间淡淡的火药味被渐渐稀释,顷刻间就如同春天要来了,那一刻,仿佛头顶之上的无花果树,也散开了枝芽。
      “眼瞎了,眼瞎了,眼瞎了… …”
      不远处,单先生荡着脚,哼唱词句。那三个字还真巧妙地融进了踢踏的节奏中,成了一首循环播放的调子。听久了,好像这首歌的名字真的就叫“眼瞎了”一般。
      “蛋蛋哥哥,你在唱什么歌呀?” 米娅好奇道,她听不懂中文。
      “中国童谣,好听吗?”
      “嗯。”
      “想学吗?就三个音节循环唱,特别简单。”
      米娅点头答应,好似并不在意歌词的意思,学得很是欢快。不一会儿,霆霄也加入了这支“唱诗班”,紧接着,这个庭院里便充盈起三种不同声部的“眼瞎了”。这三个调皮的字眼源源不断跳入居夜莺的耳蜗,顷刻间,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便涨红了起来,最后,女人终于经不住这些单身人士暗潮汹涌的抗议,选择了逃之夭夭。
      黎云天原本睡得稳,突然失了支撑,一个落空,侧卧而下,嵌入了柔软的坐垫中。那坐垫,还留有一股温暖的薰衣草香,闻着舒心安宁。男人仅仅是微微睁了睁眼,下一秒,便又稀里糊涂睡了回去。
      有爱人,可安眠,这真是… …令人羡慕啊。
      庭院对角,挺拔而立的约瑟夫浅浅笑了笑,随又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惆怅,他蹙了蹙眉。
      记忆又将他带回了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卧室,暖光下,妻子的倩影如同海市蜃楼倒映在了这座小巧庭院中,那画面真实到就如同他的妻子也在人群里轻舞歌唱。还是在那个清晨,他怀抱酣睡的女儿,望着妻子微翘的可人唇瓣,浅浅而笑。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约瑟夫微微皱眉,他将女儿放入摇篮,接起了电话。
      “中将先生,需要麻烦您来一趟指挥中心,有要事商议。” 利未少将沉着冷静的声音从电话那端飘来。
      “什么事?” 约瑟夫温柔回望了眼妻子,语气却冷冽。他健步踏出卧室,走上了草坪。
      “方便说话吗?” 电话那头十分谨慎。
      “嗯。” 约瑟夫走得更远了些。他再次回望屋内,妻子的神情已然看不清,只剩一抹漆黑的剪影,灵动地跳着舞。
      “刚刚边境又发生了冲突,考虑到最近冲突不断,想和您讨论下驻军部署。”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来。”
      约瑟夫挂断电话,垂眸挽袖看了眼手表,继而扣上了衬衣领口。他动作干净利落,沉稳有力的步伐果断坚毅,一步又一步踏平了软绵的草坪,在那里印出了脚印。
      只是,没走几步,青草与皮鞋的摩擦音便被一阵划破长空的叫嚣声所盖住,紧接的,轰的一声。
      男人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家园,顷刻间,便没进了火烛硝烟。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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