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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同载酒(1)
南华,白玉京。
莫府。
白玉墙琉璃瓦,某一长廊深处向阳望月的房间里传来接连不断的瓷器破碎声,并且一声比一声响。那个房间的门外,低头跪了一长排的侍从,皆是神色紧张,大气不敢乱喘。
当莫白满脸气恼,砸了自己房间最后一个名贵瓷器时,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内已经进人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气愤与恼怒之中无可自拔,砸完了瓷器觉得仍旧不解气,抬脚就要往书柜走去,作势,当是要把自己的藏书的撕碎了。
“莫青风!”一道凌厉略显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莫白当即顿住,气愤之色肉眼可见地消失在了他的面容上。
莫白转过身,方才滔天的怒火瞬间偃旗息鼓:“父亲。”
他父亲怒容看上去十分怖人,尤其是从小被吓怖到大的莫白,觉得这张铁青的脸简直是天煞阎罗。
“你抽的哪门子风?去宗祀领罚,面壁思过!”
莫白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罚抄经文五千遍!”
莫白当即噤声。
莫白的父亲叫做莫千,莫家家主的位置他坐了几万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加上莫家祖上是将军,身上流的是将军的血,即便是南华安定多年,莫家早就不出将军了,莫千发起怒来依旧滔天,像个浴血杀敌的将军,威严而恐怖。尤其还有一点,莫千说话十分直白,在他看来就没有委婉的说法,要夸便夸,要骂便骂,也算是十分豪爽。
莫白这一回是被唐迟那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气到了,莫千与他父子同心,自然也觉得荒唐,荒唐之余,也觉得自家儿子没有给家族争取荣耀,也十分丢人,简直是要贻笑大方。
于是,莫千大手一挥,怒道:“没用的东西,莫家给予你多少厚望,都无济于事!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去宗祀!看看你还有没有颜面见你的祖上!”
*
宋将军府。
广闻南华宋将军府是南华的簪缨世家,功名利禄爵位权利世代承袭,对南华忠心耿耿,亦是守卫南华三界安定,佑护南华不受自然灾害所侵、不为天劫地裂所扰的一代忠臣。不过,宋将军府除了这些名声在外的美传与佳名,还有一件事情,算是宋将军府独一份了。
那便是,除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宋府的一家人很难齐聚。一来家中老将军和少将军均有公事缠身,二来便是,宋府的次子,常年不见人影,南华的人只是大概知道他隐居于南山南,至于这一说是不是真的,他又住在南山南哪里,山顶、半山腰或者山麓,大家皆是一无所知。南华中的人不常见他现身,尤其是白玉京的仙神,几乎是几十年都不得一见。
然而,今日的宋将军府一改往昔,格外的热闹,一家人难得一聚,简直算得上是四海奇观。
宋将军府的装潢与绝大多白玉京家户一样,雕栏玉砌,皎洁白透如同玉石的高墙,房顶铺尽琉璃瓦,日光之下,五色相煊,奇幻相映,煞是好看。檐牙勾心,穹顶斗角。
宋醉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本宽敞的房间此时站了许多人,平素他居住时还觉得清净,这时候竟然看起来有些拥挤。
这些人全系唐迟遣派过来,专程为宋醉差送神官服与华清冠的。
之前有关南华行将钦定清尚官的传闻逸事,传的满城风雨,甚嚣尘上,宋醉起初没当回事,甚至直到唐迟真的在紫阳殿宣称要赐定自己为清尚官时,他都是不以为然的。以他对唐迟的了解,他想唐迟断然不会真的有此决意。
宋醉身穿淡蓝与月白相间的华服,看着满屋进进出出送来赏赐之物,以及清尚官官印、帙卷的仙侍,耐心地等到所有人都走完,方才起身,彬彬有礼地对为首的仙侍道了一句“谢南司官擢升”后,久久地凝望着庭院。
他的庭院中栽植着修竹,四季常青,中通外直。清风一吹,就是一阵竹香,如此空旷静雅,无需任何珍惜香茗。
许久都没有回来了,没想到再次回来,不是因为什么佳节盛宴,而是因为自己要擢升为南华第一神官了。
这是宋醉从来都没有想过的。甚至,他现在都觉得身处之境,眼中之景,不足真实,仿佛虚幻。
宋醉的手无意识地抚摸到了腰间的藕花玉腰佩,很轻。随即,他踱步到廊檐下,长身玉立,看着不知道哪一个地方。
南华不像东境,和北冥一衣带水。南华与北冥隔海相望,就算北冥气候再反常再严寒,南华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所以这时节,南华早就不如夏季,万花齐开,草木皆绿,所见之处,皆是绿意盎然一派生机,所闻之声,皆是雁歌蝉鸣,黄鹂啼叫。
阳光透过檐角的遮挡,被高竹割裂成几道,在空中分来又聚拢。
宋醉抬起头,望向自远处泼洒来的日光。不过不巧,他时机与角度距离没有把握好,阳光照在了他的眼睛了。他不适地闭上眼,抬起手来遮挡南华的烈阳,再睁开眼时,就是有人来催促他赶紧准备礼节步骤了。
*
东境,禹岁宫。
东境连绵几日大雪不止,积雪压满山头,自穹顶之处放眼望去,昭合一带,皆是一片皑皑,大地覆雪千里,彻寒冰封远畿的大河与洪水造成的河漫滩,厚达数尺。正当东境以为可能又要爆发一次气候的天灾时,却于储君方神病情转好的第二天,也跟着回暖了。
江夜身体恢复的第二天,也就是南司官四海发放请帖,广邀天下众客的日子。那派头,可与几百年前唐施百日宴等量齐观。
这样升官的事情本就是喜事,参与宴席都是一众人喜闻乐见的事情。尤其这官职不是一般的官职,那可是南华的清尚官,若是能在宴席上博得眼缘,攀附上了这一层,害怕以后不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不成?
禹岁宫内,木箱托盘被放了满地,有的东西殿内摆放不下,甚至要搬到殿外院中来。其中所盛放的东西,除了金银珠宝奇珍异草,就是名绢贵冠,从文房四宝到书法水墨画真迹,海里生的、陆上长的、天上飞的,罗森万象一应俱全——江夜在给宋醉挑选贺礼。
宫外忽然贺枝来访,他还不能适应江夜不带面具的样子,言行举止之间,总有些忸怩。
江夜只抬头看了一眼,又开始端详满屋的贺礼,道:“什么事?”
贺枝道:“回方神殿下,大帝传您前往紫阳殿一趟。”
“我父亲?”江夜仍旧端详贺礼,视线放远,“他有说是什么事情找我吗?”
贺枝道:“没有明说。”
殿内沉寂片刻。
江夜这两日虽然是病好了,旧伤也痊愈了,但因医嘱,毒气刚刚消散的几天里还是应当好生将养着,少些走动与劳累的好,所以昨天自他离开紫阳殿后,也就哪里都没去过了。今晨也就去了一趟仙宫储存八荒六合之奇珍的宫宇,挑了几层楼的东西差人送过来,早膳过后挑到现在,一直没挑出个结果,也就一直没有离开。
其实江夜此番决意要摘除面具,贺枝是始料未及,甚至是担忧的。面具能藏住很多东西,可是单靠人却不可以。
贺枝道:“大帝是不是,起疑心了?”
江夜道:“不会。”
贺枝道:“为什么?”
江夜并不说话,轻微抬手,一方赫然苍肃的青龙图腾,于他身后,缓缓呈现出现。图腾周身裹挟着丰厚灵气,变化莫测。
贺枝看着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图腾,心里“咯噔”一下,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惊吓。
江夜道:“因为,我现在是真的青龙方神了。”
不多时,紫阳殿。
江夜行步于漫天霞光之中,一路上所见仙官仙侍,神色于言语皆是好奇他的容貌,但是迫于威望,没有一个人真的敢抬头看。
距离紫阳殿的正门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时,江夜听见从殿内传来渐行渐近的箫声。他觉得这个箫声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不觉放满了脚步。
他站在殿门前,注视着紧闭的殿门,门旁两侧的仙侍跪身行礼,没有江夜的准允,谁也不曾站起身。
很久以前的记忆里,这扇门总是紧闭的,不过现在,他永远都不会再等候门开了。
江廷竟然在殿内,是江夜意料之外的。使他短暂滞步箫声竟然来自江廷,更是江夜始料未及的。
江夜向江誉天行了礼,入了座后,江廷已经把箫收起来了。
见此,江夜来了兴致,道:“兄长何时研习的箫曲,方才一闻,觉得当真是仙乐,兄长既有此等才华,平素也没有能施展的机会,真是怀才难遇。”
江廷笑着道:“方神谬赞。”
江夜不再打趣他,对江誉天道:“父亲,不知您传我和兄长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江誉天颔首示意他们饮茶,道:“往观四方,如今除了南华的清尚宴,还有什么首屈一指的大事?那位亟待承礼的仙君宋离人,我听闻一向和你最为交好,所以我想,你们即为友人,那么庆贺一事,你去是最为合适的。”
江夜心想就算他不是最合适的,最后肯定也得是他去。他道:“父亲思虑周全,我也正有此意。”
江誉天:“你行人做事,我最为放心。此番传你们兄弟二人一同前来,我自然是想让你们一同前往。眼下昭合时疫之难初靖,许多事务亟待处理,你们二人均是我的儿子,最能代表东境。”
江廷正色起身,施了一礼,道:“父亲之名,孩儿恐怕会有负所托。父亲有所不知,近日我宫中的那位灵妖,因受天虞山邪灵侵袭,命悬一线九死一生,我怕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江誉天看了江廷一眼,略一挥手,示意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道:“罢了。那女子灵锁优越,是冬神书童楚念卿的仙锁都无法比拟的,她是日后北冥的新任冬神,我自会派人好生照料。”
江廷道:“父亲!”
江誉天:“此时不必再议。况且,你也不是药师,所习仙法对于薛成期的伤势无补于事,你若当真担心她,就应当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履行好自己作为东境大帝之子的责任,恪守本职立心立德,而不是浪迹声名,害得那小女入住你的宫宇,徒然沾染几分污名。”
江廷被江誉天慢条斯理地教育了一顿,果然噤声,不再提留在东境守护薛池一事了。
薛池遭难一事,江夜还是头回听说。他总归没什么太大感受,只是觉得要是薛池这一次真的因此番罹难而身亡,省却了自己不少麻烦。
江廷又道:“父亲,我不懂,为什么那仅仅是清尚官,既非镇主也非方神,即便位高权重万人之上,也没必要摆设如此浩大奢华的筵席,宣扬得沸沸扬扬,广邀四方。”
江誉天娓娓道:“因为所受封礼的人,非同一般。”
江夜被这三言两语吸引去了兴趣,道:“父亲是说宋离人?他如何非同一般了?”
江誉天道:“这礼数与华宴,算是南华欠下宋离人的。几万年前,宋离人也曾达到过这样的高位,红极一时,很快就陨落。南华一直没能给宋离人办理一场规格合乎礼乐的盛大宴席,一直记挂着。”
江廷道:“既然很快就陨落,不再是名震四方的仙神,为什么南华还要对一个明日黄花的筵席耿耿于怀?更何况,以我来看,他宋离人也不像是什么靠谱的神仙,活像个凡人。”
直言不讳江图良,经此一番,成功收获江誉天一个谨言慎行的示意和江夜一个凌厉的眼神。
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知道宋醉就是一介逍遥散仙,江廷还就以为自己误会了什么。
江夜乜了江廷一眼后,道:“能让唐玄琛记挂了几万年,想来一定是场蔚为大观的筵席,那宋离人当时是做了什么成就,得以此等殊荣?”
江誉天想了一想,道:“几万年前的事情,个中细节早已被遗忘。至于宋离人当时到底是如何成就了一番,估计除了宋将军府的人,就没有人能记得了。”
江夜忽然记起,许久之前他听江誉天说过,宋醉年少成名,名声传遍四海,烜赫一时,很快就销声匿迹,泯然众人,遂不被人记得。可能宋醉年少所成的名声,就是那个拖欠的礼仪吧。
不过,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成就呢?能让人忘了,却又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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