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我是月老，天府上的那个。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和我当初一样，根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凡人，姓蒋的那个，他真的是个赌徒，而且胆子不小。但我不打算从他讲起，故事归根究底，得从天帝说起。

　　乾礼年间，天帝在位三百多年之后，不知从那里听说，妖丹炼药，可得神丹，增强修为，便开始一心求神丹，秘密炼药。

　　可妖丹哪有这么好得？妖族众所周知，死得其所，才有妖丹可拿。

　　死得其所，天帝想了个主意——打仗。开战原因很简单，天帝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叫妖界天色异常，派人秘密嗦教一方，称对方抢夺白日，借此攻打。

　　但这一战，天帝并没有如愿以偿。妖丹大多数品质低劣，根本无法炼药。

　　乾礼402年，天帝一时间头脑发热，遣散所有神官，声称叫我们全部去人间看看，然后转手蛮力黑了整个妖界，之后打破妖界与人间界限，秘密遣送恶妖至人间。

　　没错，就是遣送。不过这个之后再说。

　　当然，苏郎官也去了，那阴差阳错的树，和他那百般交错的缘分，我也就不说了。

　　由此，人间情网应运而生，以获得强妖妖丹，击杀弱妖为目的，延续百年。

　　可人们并不知道，情网本就是天帝部署。目的就是为了借人类之手，获得妖丹。

　　情网总堂里的白总管，也是人间天子口中的白先生，他根本就是个神官，是天帝的下属。

　　说到人间天子，他到底拿妖丹去做了什么？

　　妖丹自然是全部上交天帝，供天帝炼药，只是这百年来，也没成功过一回。原因在于，品质不好。

　　妖丹品质到底和什么有关系，我是在那姓蒋的走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心甘情愿的程度。

　　说来其实和我管的那些祈愿灯异曲同工。

　　他也真是敢赌。当然，他也是真的足够心甘情愿，否则最后，神丹不会成。

　　百余年来，恶妖源源不断，全都在于，妖界鬼迷地其实是天帝的养妖之处。天帝不养别的妖，只养恶妖。

　　怎么养？天帝尝试了太多办法，酷刑拷打，逼迫杀人偷盗，总之能让妖变得十恶不赦的办法，他基本都使了。

　　所以妖界鬼迷地，常年鬼哭狼嚎，格外骇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天帝养妖，只从没成年的小妖下手。

　　你问谁养？自然是情网的副官之一。

　　天帝一方面将养成的送恶妖去人间，一方面叫情网的替他除妖，让人间天子管情网的人，还替他收妖丹。天帝的话，人间天子自然不敢不从。

　　天帝就坐收渔利，好不快活。

　　一直到乾礼511年，苏郎官去人间历练的那一年，天帝听闻苏郎官区区两百年便可去人间历练，其实早已起了除意。

　　乾礼512年年初，天帝便下诏，更加大力搜寻妖丹，欲得神丹长修为。我当时拿到诏书，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想到，天帝这是急不可耐，觉得苏郎官有取而代之之势。

　　乾礼512年端午，我实在是觉得祈愿签太多，便叫来一童子打扫，自己去了人间，好巧不巧，正好遇上了苏郎官，还有那个姓蒋的。

　　其实那个时候，苏郎官早就对那姓蒋的......

　　他甚至当时就打算除神籍，九死一生，只想陪着那姓蒋凡人一辈子。

　　我吓了一跳，赶紧劝阻，他却反问我，我给凡人的缘分，有几分可能？

　　他说得不假，可缘分没了不会送命。但我也知道，我的劝阻没有什么作用。那之后的几次劝说，更是没效果。

　　苏郎官真的爱透了那个凡人，那个姓蒋的。

　　我当时根本没看出来。直到我看见他走了之后，苏郎官魂不守舍的样子。

　　魂不守舍，这形容得太轻了。

　　当然，那时候我也根本不知道，天帝抓走童子，逼问他苏郎官的红尘灵语，只知等我回天府了，地上还是一片乱，童子结结巴巴说自己睡着了，我也没多想。

　　我索性又去找了那个姓蒋的，想跟他说苏郎官的打算，叫他别再和苏郎官在一块儿。

　　我和他说了红尘灵语，告诉他苏郎官若继续当神官，必前途无量。

　　我还想跟他说苏郎官想除神籍，便先拿了《天府条例》想叫他好好看看。他却突然打断我，故作才见面的样子，问我找他做什么。

　　我没反应过来，便只想接着说，苏郎官突然就推门进来了。

　　老天。

　　可能苏郎官喜欢他，是有原因的吧。

　　我其实没想给他那一张天帝诏书，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他手里。也叫他成了那个局。

　　那姓蒋的是个疯赌徒。他是用自己的命孤注一掷。

　　妖丹，天帝诏书说了，若是神官上供强妖妖丹，有赏。更不用说，他让天帝神丹得成。

　　妖族禁术，吞服妖丹。会变成执念妖，会大杀四方，除了带有相应器物的主人，没谁有办法叫他停下。

　　那个姓蒋的，他是个多高明的骗子啊。只是苏郎官......

　　算了。

　　在那之后，我又去找过苏郎官一回，翻箱倒柜找了一本《除籍记载》，叫他好好看看。

　　这根本没用，苏郎官铁了心要和那凡人一起，无论我怎么说，他都没表现出一丝要改主意的神色。

　　无奈之下，我只得问他，他到底喜欢那姓蒋的什么？他根本说不上来，却连声四声跟我说，他要回去了。

　　我知道，这般才是真的完了。

　　后来挺长一段时间，我没再找过他，直到七夕节的时候，他居然来找我，说要带那姓蒋的来姻缘幻境。

　　我拦不住，只好答应。本想和那姓蒋的搭话，可苏郎官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就一分钟也不给。

　　那一年怪事频频，集愿渠莫名堵死，有个愿灯大得离奇，苏郎官帮忙上去取出来，之后神色一直很恍惚。

　　我看他自顾自往前走，便想和那姓蒋的搭话。
　　但那姓蒋的突然问我，人到底有没有来生。

　　我确实不知道，但那姓蒋的趁机偷偷塞给我一张愿签，后来我看了，上面写的“同甘共苦，以命作答”。

　　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我之后知道了。他是早就想好了，以命作答。或许也只是想叫我到时候帮帮忙。

　　在那之后，一直到了十一月底，我听见几个童子聊天，其中一个吹嘘说他见过天帝，其余几个都说他撒谎，问他什么时候见的，他说端午的时候。

　　我立马想起来。几经逼问，才得知当时的事。我这才意识到天帝的想法，若是苏郎官再和那姓蒋的一起，只会给天帝理由除他。

　　十万火急。我来不及多想，匆匆赶去那姓蒋的家中。一到地方，只看见苏郎官抱着那姓蒋的，还是主动的那种。

　　我真的怀疑自己得了癔症，然后就知道，这一趟算是折了一大半。

　　我真不敢相信我听见了什么，不管我怎么劝说，苏郎官都不为所动，只说他不回天府。

　　他算是疯了。我一劝再劝，告诉他那不过是个凡人，没有必要这样。

　　但他说那是他喜欢的人。我发誓，苏郎官说这话的时候，那万般沉溺的眼神，叫我竟有些怕。

　　就像是他那条命，拴在别人手里了。

　　他甚至说他要跑，在人间，一百年，之后无所谓生死。

　　我知道完了。更何况苏郎官还执意要带他去四方海，叫我往里面添烟火气。

　　我实在是劝不动，但他这般，我也......不想成为什么同谋。

　　帮过他那一回，我便再也没过问这事。但在此期间，收到苏郎官一封信，我以为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万般纠结与无奈之下，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事态根本不是那般。

　　那个姓蒋的突然成了妖族，在天府大杀四方。我过去的时候，苏郎官已经完全失了魂。

　　那个姓蒋的突然变得很厉害，我觉得那时候苏郎官也比不过他。

　　只言片语，我才知道那姓蒋的吞了妖丹，成了什么执念妖，除了苏郎官，见谁伤谁，俨然鬼怪。

　　我根本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天帝突然传话，叫苏郎官亲自带那姓蒋的入阵法，还要他亲手起阵。

　　这无疑是要两人的命。苏郎官早就没了神智，我也顾不上什么，便替他求情，叫天帝派他人去。

　　天帝却不同意，扬言若是苏郎官不亲手起阵，便抓了那姓蒋的，用人间酷刑处死。

　　苏郎官跪着求天帝开恩，那声音全然是溃烂的。但天帝不同意。

　　苏郎官最终答应，可我看得出来，他是打算同死罢了。

　　阵法设在四方海，我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苏郎官太久太久没出来，我忍不住冲进四方海里。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到处都是火烧焦的痕迹，一片狼藉，完全是个坟场。

　　苏郎官斜倒在地上，衣服上全是脏的，披头散发，不省人事。

　　一张脸上毫无血色，唯独眼角红得吓人。

　　嘴唇整个干裂，但一看就染过血。

　　十个指头全都破了，指甲里满是土渍，骨节整个褪血，宛若死人的手。

　　我简直怀疑我来错了地方，怀疑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就这般倒在地上，就这般，像是个死去的疯子。

　　那个姓蒋的，他怎么忍心让......

　　算了。至少苏郎官还活着，如果这算得上的话。

　　我小心翼翼碰了苏郎官一下，宛若碰了具尸骨。

　　我一时间想不出办法，但当时天帝急要妖丹，若是再交不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好取走那妖丹。那东西苏郎官根本没碰过，只摆在一片空地上。

　　思来想去，我还是没碰他，只转身出去，交了妖丹。

　　天帝赞叹不已，用其炼化，神丹得成，说要举行仪式，让所有神官前来看自己化炼这神品。

　　整个仪式，苏郎官是跪着参加完的。

　　所有的神官都是。

　　我看着那妖丹一点点消失，苏郎官猛地一个磕头下去。

　　我猜他一定是哭了。

　　所有神官纷纷磕了头。

　　......

　　那个姓蒋的做了什么，我隔了好久，才勉强琢磨出来。

　　天帝诏书，上交强妖妖丹者，赏。古之未有强丹者，赦免。得丹方式不限。

　　姓蒋的故意吞服妖丹，逼迫自己妖化。

　　我猜他应当是背着苏郎官，收罗过很多妖丹，但是最后，只吞服了很少。

　　我前前后后又琢磨好几回，才终于发觉一个妖去过四方海，之后多方打听，知道他叫向言。

　　这个妖，我虽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应该是自愿给了那姓蒋的自己的妖丹。

　　很蹊跷，但我捉摸不透。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

　　那姓蒋的的确成了妖，可他不是什么执念妖，他之所以装作恶妖的样子，是为了叫苏郎官亲手杀了他。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加心甘情愿，只有这样，苏郎官才能亲手交出这所谓的古之未有，也只有这样，天帝根本找不到理由。

　　当然，也只有这样，苏郎官才会真的去杀了他。若他不装成恶妖，苏郎官死也不会这么做。

　　况且他早就料到了，天帝一定会想要他这一颗妖丹，一定会想办法下令，一定会，叫他最后死得其所。

　　骗苏郎官亲手杀了他，设局用命换命，这叫苏郎官想同死都......

　　那个姓蒋的，够狠，够决绝。

　　苏郎官的命被重新拴回他自己手上，还系了个死结。

　　当然我也知道，这个局成在好久好久之前。

　　但他也在赌，他也不知道自己成的妖丹，到底够不够强，但就算不够，也没关系。

　　就算不够，天帝要降罪下来，他也知道，我一定不会不管，我一定会说，苏郎官虽与凡人结缘，但那凡人已死，且是苏郎官亲手除之，不该罪至除籍。

　　这便能保苏郎官一条命。

　　若是够强，那自然更好。

　　天帝得神丹，修为大涨，苏郎官这般失魂落魄，被认定是构不成威胁了。

　　回过头想想，若是那姓蒋的不走这一步棋，恐怕两人都已经丧命。不管是死于天帝，还是人间天子之手。

　　当然，这话得是苏郎官如今还好作前提。

　　我这话什么意思？

　　不管你信不信，自从那之后，其实，已经过去六百多年了。

　　六百多年，我再也没见过苏郎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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