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清晨，轩怡钻进烟雾缭绕的厨房，去找厨房师傅。此时正是煮开了的粥粒在锅里翻滚，向外泛着粥白的时候。见是轩怡，厨房师傅将早已打在一旁凉着的一碗稀粥，递给了她。奶奶住院的这几日，早餐都是轩怡打了食堂里的稀饭送过去的。轩怡赶在上课前，帮着喂奶奶吃点，给她梳洗一下。
　　中午和晚上的餐食，则是爷爷做好了送去。不得不承认，爷爷在做饭上下足了功夫，几日来，不断地变着菜样，山药炖鱼汤，胡萝卜蒸肉饼。。。竟是无一重样。看着一样样美味的菜肴从保温罐里端出来，轩怡很是诧异，这居然是不屑进厨房的爷爷做出来的。
　　平日里，爷爷请了村里原来照顾曾诚的那位大娘过来帮忙，帮着换点滴，陪奶奶聊天。爷爷更是交代轩怡，让她安心读书，千万不能因奶奶的病而影响了学业。不得已，轩怡只得在中午时分和傍晚时分在医院里陪会儿奶奶。
　　奶奶的病情并未好转，即便爷爷不说，轩怡也从奶奶的状况中觉察。早晨的稀粥，奶奶只吃了一点点，便吃不下去，挂瓶的清单中多了营养液，奶奶的病已是十分严重，县医院却只做着保守治疗，轩怡心中担忧，眼看着奶奶的身子日益消瘦下去却无能为力。
　　周五下午放学，按着惯例，轩怡回宿舍放好书包后，便往医院赶去，刚出大门，便瞧见父亲在大门外等着自己。
　　“爸！”此时父亲的出现，出乎轩怡的预料，只是转念一想，便也是情理之中。
　　“走吧，一起去看奶奶。”父亲回答，神色凝重。
　　“嗯。”轩怡点了点头，和父亲并肩同行。她知道，有些话，父亲将会在路上跟自己说。
　　“奶奶的病，十分地严重。”离开了放学的人群，父亲终于开了口。
　　“我知道。”轩怡低头看着路，对这个消息早有预料。
　　父亲没有接话，侧头看着正自顾自在身旁走着的轩怡，对她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他却能感觉到，自车祸之后，她的心智在一夜间成长了起来。
　　“可能是胃癌。”父亲叹了口气，“我这次回来，会将奶奶接到沪城去，那里的医疗条件比县里，省里都好。这么久了，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嗯，什么时候走？”轩怡抬头问。
　　“明天早上。”父亲看着前方，将目光放得长远，缓缓道，“爷爷向楚县长借了辆车，送我们到省城火车站，然后再坐火车去沪城。”
　　“也只能这样了，这也是最好的安排。”轩怡回答，“只是奶奶经得起这样长途的折腾么？”
　　“不知道。”父亲摇了摇头，目光里透着茫然。这一段路途，自己也不确定奶奶是否经受得起。
　　一时间，两人无话。
　　两人又默默地行走了一段。
　　“会好么？”轩怡问。这个在心中早有了答案的问题，轩怡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总希望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得。
　　“县里没有设备，无法做进一步的检查，这几日的观察，情况不容乐观，即便没有扩散，估计也是晚期，如果扩散了。。。”父亲没有将话说完，更没有将话说死。那极有可能的结果，是大家都不愿去想的结果。
　　“轩，待会儿，我们将奶奶接回家，今天晚上，让奶奶开心。”父亲停下脚步，双手扣在轩怡的肩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就说去沪城做个手术，做完就好了。如果奶奶问起，为什么要去沪城，就说这个手术很先进，只有沪城这样的大城市才能做。”
　　“知道了。”轩怡努力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开心。
　　“那好，高兴点，别让奶奶看到你这个样子。”父亲拍了拍轩怡的双肩，鼓励道。
　　可是现在，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轩怡扬了扬嘴角，挤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父亲无奈，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接着打开自己手中的包。
　　“轩，这些钱先放你这里，”父亲从包中翻出一叠钱，递在了轩怡的手中，不同于以往过年的压岁钱，这次是厚厚的一叠，“你自己住校，要照顾好你自己，留些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奶奶不在家的日子，爷爷那你也要常去看看，家里就他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你能有个应付。”
　　“好。”这次，轩怡没有推脱，将手中的钱叠好，郑重地装进口袋里，将开口处的拉链拉好。一切妥当后，又在口袋外轻轻地拍了拍，确定了它的存在。

　　父亲和轩怡将奶奶接回了家。
　　这一晚，没有丰盛的晚餐，大家随着奶奶，简简单单地吃了点稀饭，这一晚，也没有欢声笑语，奶奶困乏，早早地上了床。奶奶睡去后，大家分头收拾着行李，安安静静。
　　父亲跟爷爷，轩怡大致地说了说接下来安排，检查要三天，手术的话，最快也要七天。如果一切顺利，也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这样的安排，没人能提出更好的建议。这样的安排已是这个家能给出的最好的安排。
　　整理妥当后，父亲将轩怡支进了屋。爷爷从屋里拎了壶酒出来，和父亲一起在厅里小酌，两人压低着声音，交谈的话语，断断续续。

　　第二天早上，奶奶在晨晓中上了车。天刚蒙蒙地亮起，大地还未苏醒，小区的居民也还在睡梦中，四下里一片安静。看着汽车远去，爷爷忍着的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呜呜的哭泣声随着车的渐行渐远而愈来愈重，倚靠在轩怡手臂上的身子也愈来愈沉。这一别，也许就会是阴阳两别，轩怡的心中悲切，更何况是爷爷。
　　轩怡没有相劝，默默地扶着爷爷，陪在他的身边。视野之中，车已消失得没了踪迹，爷爷呆呆地望着车的方向，良久，才挪身回家。
　　回到家中，爷爷一人独坐在屋里，愣愣地看着屋外，一言不发，直到大娘推门进屋，才如回魂一般，摆弄起面前的茶具，默默地泡起茶来。
　　“爷爷！”一直守在身后的轩怡小心地凑了上去，坐在了爷爷的面前。
　　好一阵子，爷爷都没有回应，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泡着茶。直到将茶泡好，才愣愣地抬头，看了看轩怡，递给她一杯茶。
　　“轩，你说你奶奶会好么？”
　　“会的，一定会好的。”轩怡回答得斩钉截铁。她知道，正如自己需要父亲的肯定一般，此刻的爷爷也需要她的确认。
　　“会的，会的。。。”爷爷将这句话在嘴边反复地诵念，如祈语一般，似乎每多念一次，便离灵验更近一分。
　　“爷爷，表演结束后，县里送了些茶厂新出的茶。我们拿出来试试？”轩怡问，试图引起爷爷的兴趣。
　　“好。”爷爷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十分地兴趣，一如既往地平静。
　　轩怡连忙拿了一个新的茶壶，提水洗壶，洗茶换盏，一边忙碌着，一边向爷爷介绍着县里茶厂新茶的特点。
　　两人相对，轩怡生怕一时的沉默，便会再次陷入悲寂之中。只是她的不善言辞，总不能调动起爷爷的心情来。
　　幸而泡茶的时间不长，词穷只是短瞬。轩怡将茶泡好，递了一杯到爷爷面前，期盼着爷爷喝茶的反应。
　　爷爷端起茶轻呷了一口。“太淡！”爷爷摇了摇头，将杯中的茶倒掉。
　　轩怡疑惑，给自己倒了一杯品尝。茶味芳香，虽没有表演时精品茶的浓郁，却也不失其茶味。一口入喉，回甘便起，虽不持久，却也让人口齿生津。
　　“还好啊？”轩怡不解，这茶的口感明显好于自家晒的茶。
　　爷爷没有回话，给自己倒了杯旧茶，抬手一口灌入。茶味浓烈，直冲鼻腔，茶味苦涩，不禁让人一凛。爷爷却如享受一般，皱着眉头，缩着脖子，吸着气，啧啧啧地回味。
　　“够劲，这才是好茶。”爷爷感叹，长舒一口。
　　轩怡看着桌上爷爷倒给自己的那杯茶，茶杯中的茶汤，颜色深沉，见不得底。也许，只有这茶味的浓苦，才能消淡人世的苦痛，那浓苦后的回甘，宛若给身处苦痛之中的人以希望，让人得以忍受，在苦中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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