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鬼鸟声悲(5)
宗政敏仔细看过师古秋的战报,她说:“隆武侯真老实。”
隆武侯就在她边上,闻言冷笑一声:“阴损成望青国主那样的,也是举世罕有!”
叫人炖了肉锅半夜在营地外熏,惹得士兵贪嘴拉肚子或被拖走;在行军路上洒药水,引来裂骨蜂蜇人;让人在军营外唱歌谣,让士兵思乡痛哭,战意不足……
她怎么不堂堂正正把那支疯狗军队拉出来和她打!又不是拿不出手!
宗政敏就笑着说:“她自阴损她的,咱们也别多讲武德。”
……
战争又开始了。
不仇琬又送来几只大妖,使徒不得不停止协助军队进攻,转而同羽族禁军一起战斗。高端战力杀成一团,大军的交战就没有那么多动人心魄的特效了。
幸运的是,这并不影响战局。
这一仗打得极为轻松,宗政敏派出来的士兵和师古秋派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水平,他们很快就溃败。祁访枫都没人飞旌军上,光是这些天来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新兵,就能打得这些人落花流水。
接下来几仗,敌军依旧是杂兵多精兵少的配置,依旧被望青军暴打。
这是大陆战争的常规军队配置,像望青这样精兵占多数的军队才少见。就连旭华军当初围攻高泉城,也不尽是精兵强将,而是靠总数极大的多杂少精反复撕咬。
望青国主坐镇中军,她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就想:十万南军,都是王军吗?
……
很早以前,祁访枫曾经看过一个论坛问答,其中有一条回复给她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那个人说,如果万里长城是秦始皇一巴掌拍地上,挥挥手垄起来的,那陈胜吴广要起义就得多掂量掂量。
在存在超凡的世界,凡人只是恰好和超凡长得很像的另一种生物而已。
王军和普通士兵相比,已经算是另一种生物了。
她指使着打过许多仗,知道王军有多难对付。哪怕是悦榕王也曾养出过聂陵,差点把她们精心布置的陷阱冲毁。能对付王军的,必须是与它处于同一力量等级或更高层次的存在。
妖族的战争总是很有秩序,大妖对大妖,王军对王军……由高到低,各司其职。不这样不行,战场不是田忌赛马,敌方的上等马不会因为对阵过己方的低等马就下场,它会精力旺盛地进行持续厮杀。
祁访枫走了捷径,造出一批介于大妖与王军之间的使徒,就非常不讲武德地破坏了战场生态。
如果她的敌人不是天君,那整个大陆是没人挡得住使徒团的。
可天君是如此家大业大,她连军旗都是金线绣的。
摄政王供着大妖,小心翼翼地请问她们是否能在某件事上帮忙。天君则完全是这些大妖的上位者,她发出的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那么,家大业大的天君,她派来的十万大军,全是精锐吗?
是她必须小心谨慎,想办法省出己方精兵去应对的精锐吗?
祁访枫一直很忌惮旭华军,因为她的兵少,尤其是精兵少。她不敢全程拿最精锐的飞旌军去硬碰硬,只能打一会阴一会,再阴一会。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旭华军的十万南兵都是精兵的前提上,如果她们不全是精兵,那战场进度就势必要改变了。
所谓权谋其实很朴实,就是装孙子和暴起杀人的循环。望青曾靠示敌以弱再雷霆一击的组合技坑了不少人,经典招数,老套却管用。
现在,祁访枫知道它为什么好用了。
因为那种对自身的信心,对胜利的渴望太诱人了,它强大的魅力足以模糊一个清醒头脑对局势的把控。
……
她不知道第几次看向舆图,看着前方那座重城,以及它后方一马平川的国境。
“娘娘,该用膳了。”侍从端着饭菜进来,有荤有素,色泽诱人,还有碗肉汤。
祁访枫看了一眼,说:“晚些再说吧,我没什么胃口。”
侍从有些着急:“娘娘,您今早也是这么说的!您都多久——”
祁访枫被她说得只差抱头鼠窜,只得应了。她勉强吃几口就吃不下,只能说:“这样就好,我当真是吃不下了。”
侍从再劝不动,满脸担忧地端着没怎么动的饭菜走了。
侍从一离开,祁访枫的视线又往舆图西面移动了些。
望青已经占了三分之一的裘罗,也占了它的马场。那些威武高大的骑兵搭档,已经和望青人磨合出来不错的默契。
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精甲,从山岭上俯视一片广阔平坦的富饶土地,谁不心神荡漾?她从西北群山往裘罗,看见的就是一片任她驰骋的土地。
祁访枫不断复盘这几场战斗,同她的将领们反复推演,大举进攻的想法就一次次冒出头来。但她依旧留着一丝理智,始终记着定安将军的交代:小心宗政敏。
祁访枫就想,这一切到底是她慧眼如炬发现了战争转折的关键点,还是宗政敏为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是主帅,她需要决策,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手下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若进,冒进了怎么办?若退,失了先机怎么办?哪个结局她可以承受,哪个结局是她跪在地上以死谢罪也于事无补的?
主帅沉默了很久,她说:“将后方的骑兵调上来,再遣一批使徒来。”
……
“她必是要进的。”宗政敏说,“这人行事虽阴险,却光明磊落,脾气还不太好。”
何止不好,简直是暴烈。师古秋想。
她虽然没亲临高泉战场,却也听过同僚打着寒战说:若要她再打一次高泉,非封王不可。
尸体叠着尸体,山谷都快给填成平地,她也要冲出来和天君搏杀。
师古秋低头,看着被标红的点,犹豫道:“你确定能行吗?”
宗政敏轻松道:“便是不成,咱们顶多也是损失几座坟头,她们损失的可是实打实的人。”
两人商议完,大军正在整顿中。
……
望青军开始大举进攻。
数量翻倍的使徒渐渐让大妖自顾不暇。
这就涉及一个让人牙疼的问题。大妖各有专长,她们在战力上碾压寻常妖族,但大多只是数值上的碾压,像凌灿那样偏向战斗的终究是少数。
往日的战场也不需要大妖如何血战搏杀。这个圈子太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各为其主却不见得有死仇。
拦住对方不让己方受损,这就是她们战斗的基础逻辑。
但使徒不一样,这是一群专门为了战斗培养出来的人形兵器。她们的逻辑就是杀,训练有素地杀,系统性针对性地杀。
望青国主喝道:“攻城!”
挣出重围的使徒立刻放弃了自己的对手,将她丢给追上来的羽族禁军,自己兴奋地扑向城门。
片刻之后,这座重城的归属就明了了。
城头俯瞰,东面的领土平得坦坦荡荡。这不愧是要地重城,望青军那些这座城也绝不轻饶,它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祁访枫就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好的大平地,怎么发展都好,宗政王室到底是怎么玩到国土上邪教遍地的?
“娘娘,接下来怎么打?”祁雪青问。
飞旌将军依旧是这场战斗的主力,到现在,她铠甲上的血渍还没洗干净。不是不洗,着实是腌透了,怎么洗都微微发红。看她在战场上欢腾积极的模样,祁访枫总忍不住怀疑,她打仗其实不为荣华富贵,纯粹为爱发电。
……没别的,就是兵血女王,爱杀。
娘娘忽然笑得前俯后仰,飞旌将军就困惑地歪歪头,头顶毛茸茸耳朵也飞出一个困惑的弧度。
她笑够了,擦擦眼睛的水润,才说:“飞旌军中,可还有能独当一面之人?”
祁雪青想了想说:“臣之副将陈远山,行事稳重,为人机敏,可独领一军。”
主帅点点头,说道:“你我率军沿南路进攻,陈远山沿北路,渐攻渐克,平昌候善后,包夹王城。”
……
北面,几座城的郡守坐立难安。
半年前定安军来了,顺风顺水似的给她们打得满头包。望青人还没来得及细细理一理卷宗,战局又紧张,索性先一股脑把原班行政人马都下狱了。
后来宗政敏率军抢地盘,双方打到荣春大堤都炸了,遍野受灾。
再后来,定安军走了,她们才精神恍惚地从天牢里出来。
没过多久,旭华军又来了。
和望青人不一样,天君对她们多少还是客气的,也没心思捏死她们。这几个倒霉催的郡守就一直坐在郡守位置上,管着一片狼藉的领土。
她们基本来自一个赫赫有名的大族,但也不是个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当郡守也兢兢业业的,没什么崇高的精神觉悟,单纯地在其位谋其职,只是一个有点良心又平平无奇的凡人。
闲时搞点灰色收入,工作时认真负责。
正因为认真负责,她们现在不约而同地发愁。
仗打个不停,王旗换了又换,兵马踩过去,春耕就完全误了。夏播补种什么的更管不上,郡守光是稳着别爆发瘟疫就筋疲力尽。她们已经可以预见今年要饿死多少人,日复一日有心无力,愁得头都快白了。
而郡中的兵只够维持治安,当野地中出现望青人的踪迹时,郡守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她拉着侍从的袖子,面色蜡黄:“宗政敏的人,不会也到了吧?”
侍从凝重地说:“快了。”
郡守就两眼一黑。
……打不起了!真的打不起了!
末了,她颓丧地坐着,沧桑道:“城门打开,谁来都别管,让她们打吧。”
“迁民入山,允许樵采狩猎,开粮仓发一批粮,再从库房支几匹布,好歹让生民熬过今年。”郡守说,“一律损失,望青人和宗政敏一人一半。”
至于生民迁入山林能不能百分百存活,要如何狩猎而不是被猎狩,会不会出现更多糟糕的情况,郡守已经无暇去想,也无力去管。
她只能宽慰自己,这些人最是会找出路,让她们自己活吧。她心善,见不得死人,别死她眼皮子底下。
至于这么放肆地胡闹行事,她日后怎么办……她阿娘阿姐又没死!
回家哭一哭,说两军交战好生吓人,她可怜生民,一时冲动罢了。阿姐爱我,我怜生民亦有姐妹,一见她们哭,就想起姐姐来……姐姐,姐姐,我当时下狱,你都不来救我!天空好冷的呀,从前我一哭你就抱我,如今怎么不要我了!
她不信,都这样了,阿姐还舍得骂她。阿姐不舍,定也要拦着母亲,届时她在冲母亲哭一会儿,事情也就过去了。
若是旭华胜,她的家族一定就还在,家中自会保她。
母亲派几个能人来替她稳住局面,她则坦坦荡荡地继续当郡守。
若是望青胜,她家指不准要被抄了,但她今日此举就能在望青国主那讨个好,不说保住家族,至少拿这功劳救下阿娘阿姐也好。
至于迁民入山消耗的物资,反正又不花她的钱!事后查起来又怎样,兵荒马乱的,两边都是她的平账大圣!
侍从还有些犹豫:“可宗政将军来信,说要我们召集南兵……”
郡守很任性地说:“这我不管,你们自己操心去!”
任性的二小姐坐在郡守府,越想越觉得合适,就给隔壁的两个难姐难妹们传了信。
不说一起坐牢的情分,她们关系也是不错的。氏族错综复杂地把握了为官门路,各处都安放着自家姓氏的孩子。
三个郡郡守三个姓,彼此都是关系不错的好青梅。
她们这个阶层,人情往来都是龙陪龙凤陪凤,各自根据性情身份自动匹配玩伴,这甚至影响到她们往后做官。
各家的母亲们为了让家族长久会有意培养下一代的感情,爱争爱斗的走另一种路线,而那些没什么进取心的老实孩子就做一堆玩,分配些产业给她们守成。
这三剑客就是这么个存在。
她们用从小一起长得大差不差的脑回路一合计,都觉得这主意好。
……
命令一经发布,有人就傻眼了。是不花你的私库,可是小姐,这些都是家族财产的一部分啊!
有人想劝想拦,可管住上司的主母和姬主如今都在王城,远在天边。
于是又有人说,你又不是不知二小姐多受宠,人家有娘有姐疼,我们充其量是个办事的,别掺和那么多!月俸三千钱都没有你就操那三千石的心!
这草台班子一样的系统就运行起来了。
仗还没开打,战损就悄悄呈指数增长。
郡中生民自然不是全都走,还要留一部分装装样子。可迁走哪部分,这个大工程进行到什么地步了,具体如何操作的,郡守是没那个脑筋去管的,也不乐意管的。
她琢磨一会又觉得光哭不保险,淋了身冷水,发了热,让官医不要一次性治好,她要装病扮可怜。
官医:“……”
她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默默撸起袖子,照老板说的干。
……
望青人兵分两路的消息很好探查,师古秋与宗政敏一协商,也打算一北一南地应对她们。反正宗政王室把坟修得到处都是,属于不珍惜资源。
而师古秋到时,就发现北路三郡空得能闹鬼,召集来的南兵也不多。
她并没有怀疑什么。
不仇琉原先散兵入田,正要好好种地发展,望青人突然来骗来偷袭,各地都反应不过来,只能匆匆再召集南兵。这对当下北京的组织能力来说本就困难,来来回回折腾,搞得民怨沸腾。
人一不服,就容易做出各种诡异的事情。拒绝征召当逃兵的,转职当山贼水贼的,什么都有。
这三郡又受灾最重,萧条是正常的。
她一个武将,不管那些该文官治理的事情。反正本次战役也不需要很多南兵,师古秋没关注病恹恹的郡守,专心当宗政王室的坟地产开发商,努力骗望青人进来杀。
本地人不多也不要紧,她自己也带了人来。
师古秋对大妖说:“拜托您了。”
那大妖衣着还是千年前的款式,一脸淡漠超然,平静道:“愿为天君效力。”
师古秋敬畏地拱了拱手,将活动场地交给她。
大妖走向修着陵寝的山,大风起,山峦动荡,石柱扭转。
她是个千年前的老古董,虽说在战场被术业有专攻的使徒弯道超车,打得有些懵,但其他方面是合格的,尤其在当古董这方面也很合格。
她不知道,如今的时代不该有这么多人在山里采集渔猎。
因此,哪怕感知到一大片莫名其妙活跃的凡人,她也没有出声。
在无碍大局的情况下,她很体贴凡人的弱小,极仔细地行事,没有让自己改造的动作伤到她们;而出于对凡人的轻视,她在活动时更没下什么障眼法。
……
再稍微西面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水泊。
要是让定安将军来看,她一定会觉得这个地方眼熟。
经过一场洪水,息桐谷已经成了息桐湖。原先的数座山峰只剩一枝独秀,周围成了个大水泊。黄泥色的水里时不时扑腾出一条快窒息的鱼,力求不和同伴们一起翻肚皮晒日光浴。
又下过几场雨,堵塞山谷的土石被冲开,湖水倾斜,那条鱼就被尸体簇拥着,流到曾经吸血虫遍布的地方。那也没有什么吸血虫了,掘一掘绵密的泥巴,倒是能挖出一些由它们组成的没什么考古价值的化石。
这里没有地质学家,只有一群被迁来的老农民。
一双双遍布沧桑的手在泥巴上围成型,向下一压,拋着泥把往背篓里装。
一个面部特征明显有别于裘罗人的农民问:“这能成吗?”
“能!”那人一开口,就透露出明显的南部口音,“这块地的泥特别肥,挖回去用,怎么都好使!就是挖到骨头别乱喊乱叫,一会自己站不稳摔得满身都是还不好洗。”
过一会,又有人闷声闷气道:“这两天要不别来挖了吧?”
那人顿了顿,她知道同伴在犹豫什么。
她说:“咱们少来几趟,不要天天来,不会撞上军队的。”
“若是撞上了,只能盼着人是望青来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