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甜月已失格

作者:lee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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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2005,间之忆。

      四季更迭,漫长的严冬逐渐远去。

      乍暖还寒时,冰雪融化,露出大片大片的褐土,冰层也随之变薄,在湖边打水时,能见冰下湍流纷涌。

      灰天散去烟云,山野露出轮廓,大家陆陆续续走出屋子,享受开工前的清闲时光,

      冬日的亡者被遗忘在严冬,连那些沉淀在人们心中的恐惧阴霾、以及一些更多的,也不知不觉,随着天气好转,渐渐消散了。

      虽是闲暇,杂务却不少,——翻新房屋、清理路面、洒扫浆洗...人们热热闹闹地收拾新一年的生活,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大人总希望他们能[自觉]去找点事儿做。

      就像现在这样,

      雾岛栗月和列昂尼德呆在教堂里,拿着丝绸手帕和软毛刷子,擦擦抹抹,进行神像的除尘工作。

      这里的灰尘似乎也比别处更金贵些,极薄一层,覆在神像上,在淡淡的日光下,泛着铂金的边缘,但...

      雾岛栗月凝视神像,天井洒下的光线在神像脸上绘了阴影,将仁慈换作森冷,这贴面般的石雕铜像中,仿佛囚着不知名的灵魂,正冲他呐喊,

      他眨眨眼,赶紧给铜像擦了把脸,

      再看,与之对视,盯,又擦了擦,

      再擦擦...

      “喂,你在干什么啊,再擦就掉漆了...”数次重复后,身旁传来列昂尼德的声音,对方没好气地瞪他,

      雾岛栗月停下动作,反应了两秒,绿眼睛似有所悟地一顿,换了个位置继续擦擦去了。

      列昂尼德见状,也不知对方到底明白了个啥。

      摇头,叹气,叉腰,唉,还是自己比较优秀。

      擦擦洗洗,洗洗擦擦,

      就这样,上午不知不觉过去,

      这种活计总是冗长而繁琐,毫无乐趣可言,

      手臂抬得久了,又涨又酸,第二天都难抬起胳膊来,但在这里,在大部分人眼中,此仍被认为是一种小孩子才有的优待,是[侍奉的荣幸]。

      因此大殿中的孩子们都认真做着自己的活。

      而更靠里的地方,——教堂很大,不仅有独立的神父楼,还有专门的会客厅和圣器室,存放大量的经文。

      费奥多尔和安东神父正从殿内出来,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拿着几本书,费奥多尔的脸上是一种少有人见的、谦和又温驯的笑。

      “你哥真厉害,我一看见那些书就想睡觉。”列昂尼德耐不住寂寞,偏过头来做了个鬼脸。

      雾岛栗月表示赞同,“我也是。”

      他也跟费佳去听过几次神父讲经,不过对他来说,人类的基本道德礼仪就足够复杂,遑论那些高深莫测、通篇美德的哲思辩证?

      不过,唔,费佳,想必也只是为了情报?...或别的什么目的,才去接近那个神父的吧。

      教堂工作完成后,孩子们一起结伴回家。

      披着一件毛绒绒的白袄子,费奥多尔走在一群小萝卜头中间,就像一头白鹿闯进了熊崽子堆。

      他是如此显眼,与众不同,只站在那儿,便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

      细笔勾勒轮廓,水墨描摹眉眼,只有最杰出的艺术家才能创造这样的超世之美,

      精美如匣,天生骄奢又清雅如云,颓唐也哀懒...

      雾岛栗月注意到,路上,人们看向费佳,目光不约而同被吸引,

      惊艳或赞叹,评估、羡慕,也有仿似叹息...他们的态度并不相同,更像是提前知道了某件事、不由自主地关注,

      像是,他们知晓某种特殊会发生在费奥多尔身上。

      并且,随着春日将近,这种打量亦越发明显。

      如今,就连回屋见到邦达列夫时,这个平日一向寡言的男人竟也少有地,朝他们挤出了个笑,

      ——尽管那实在称不上是个友善的笑容,夹杂一些更复杂的,欲言又止,

      但,什么也没有多问,费奥多尔一如平常走了进去。

      *

      这点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因为列昂尼德不小心说漏了嘴,

      “真好啊,我也想要被选中为圣童,去到主的身边...”某天晚上,他们在后院收拾柴火时,列昂尼德不知怎么忽然感叹起来,

      雾岛栗月闻言疑惑:“圣童?”

      “对呀,就是每年春天...”刚起了头,话题便被打断,

      伊娜一巴掌拍向列昂尼德:“没事在这儿瞎说什么梦话呢,”

      少女一手拎着扫帚,一手叉腰,毫不客气地吩咐,“把桶拎进去,拿点皂角来。”

      被骂了也不恼,列昂尼德揉揉脑袋,转眼就将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笑嘻嘻提着桶进屋里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出来的却是费奥多尔,

      只见他拎了个篮子,优哉游哉走到院子里开始晾衣服,

      于是不一会儿,原本在捡柴的雾岛栗月捡着捡着就偏离路线,成了全自动晾衣机,

      正扫地的伊娜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

      她没有抬头,在他们身边刷刷地扫着叶子,

      声音却自言自语从狭风里飘过来,“这个村子,很少有外来人口...”

      她像在讲一个不经意的故事:

      “明明是个偏僻的地方,却每年都有外面来的孩子,寄养在村民家...之后,就像候鸟迁徙一样,冬天过去,春天到来,鸟类便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离开,只是,忽然消失...”

      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不知再该说什么,她抬起头来,

      黝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向费奥多尔:“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嘛,谁知道呢,”

      费奥多尔气定神闲地微笑:“或许,传播福音后,白鸟便回到主身边去了吧。”

      伊娜:“......”

      伊娜定定看着对方,目光复杂,接着又自顾自地生气,将扫把一摔,气鼓鼓走了。

      *

      入夜,雾岛栗月又听见了破空声。

      飒飒、飒、飒飒...

      伊娜在挥刀,劈斩穿过寒风呼啸,其间偶尔夹杂了低喃:“不要相信,不要忘记,不要相信...”

      但黑暗是粘稠的水。

      每当夜色降临,世界便变作另一幅样子,

      雾岛栗月有时会恍然,——树木浸泡在水中,人们生存在海底,

      壁炉间火苗跳动将炉芯烧得金红,房间是一艘艘潜艇,人在艇中,艇在海底,万物都缄默,沉在静默的海...

      黑暗是粘稠的水,将一切湮没,将一切掩藏,

      将世界化作一片汪洋,而伊娜在海中,

      挥臂,劈砍、跨步、直刺...周身充斥着阻力,已然隔绝了现实,她什么都不想,只有挥刀,直刺、直刺、直刺、呼吸、呼吸、呼吸,

      飒飒、飒、飒飒...

      这声音竟也饶有韵律,像别致的催眠曲,响了一冬的夜与夜,

      不过,今晚似乎多了变化。

      入夜后不久,挥刀声便被打断了,邦达列夫先生推开后院的门:“伊娜,你在干什么?”他问到。

      伊娜似乎答了什么,话语混在风里,含糊不清,令人难以分辨,

      于是,雾岛栗月闭上眼,潜入植物的视觉。

      接着响起的,依旧是邦达列夫的声音,“没用的,回去睡吧。”

      男人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只疲惫地劝了一句,

      但就是这一下,却莫名点燃了伊娜的怒火:“没用就什么都不做吗?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丽塔死去,就这样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去送死?”

      声滞了一秒,伊娜的目光变得执拗、哀求,

      介于一种不可置信与犹疑之间,她脸上的神情,像是为了看清父亲的样子,凝固着,

      她放轻了声音,竭力去看:“就为了那份所谓奉献的荣耀吗?”

      但她没有看清,

      安德烈.邦达列夫逆光站着,将脸隐在背光处,传来的声音坚固,也遥远,像一片平滑的石块:“他们本来就是作为圣童被带回来的,即使不在我们家,在哪里都一样。”

      伊娜闻言忽然浑身颤抖:“那丽塔呢?那我呢?等我满了十七岁...满了十七岁...十七岁...”

      言语徒劳地重复着,她难以将它们咽下去,

      她感觉一些挤压多日、曾被她压进骨头缝里的尖锐东西,——愤怒,与恐惧、在此时如疯长般冒出了头,

      让声带难以震颤,让她只能艰难地,靠蠕动把话挤出口:

      “等到十七岁,就让我们像个母畜一样地去奉献,狗.屎一样的奉献,他们抽女人的卵子去卖,居然还管这个叫奉献。”

      句末的嘲讽带着哭腔,摔落在地上,七零八落。

      邦达列夫沉默了下来,他用手捂住嘴,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指缝中漏出的语句却显得苍白:“不会有事的,神父会治愈你。”

      “不会有事,哈,像丽塔那样,被刺破了膀胱,然后那样,那样....死去吗?”

      伊娜哭了,少女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坠进粘稠的黑暗,像来不及冻结的冰,

      但她的眼睛,仍倔强地,愤怒流泪,却一瞬不瞬看着前方。

      “......”

      这目光仿佛令人骤然老了好几十岁,邦达列夫的腰塌下来,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木木愣愣的,才一步一步走下来,挪到台阶上,

      他在台阶上坐下,把脸埋进了手掌中,挤出一些叹息:“...没有办法,是我没用,”

      伊娜见状吸了吸鼻子,先愣了一下,有些惊异,又怔了一会儿,

      接着,她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平复情绪,

      走到台阶前,和男人并肩坐下,变得安静起来。

      两人都望着前方,在寒风里,各自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好半晌,伊娜小小声地喊到:“爸爸,”

      现在她终于像个小女孩了,眼角挂着泪水,胆怯地向迷雾伸出一指,“我们不能离开这儿吗?”

      而叹息与沉默仿佛已成了邦达列夫本身,他发出的声音,迟滞、粗糙、边缘带有奇异的沙粒感,

      “怎么走啊...”他从长久的沉默中挣脱出来,仅是叹息就用尽了力气,难以为继,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尽量说得详尽:

      “所有车都在暖库里,被看守着,从村里出去,上最近的大道少说也有几百英里,没有十几天路走不出去,”

      “我可以...”

      “不能沿着路边走,荒山野岭十几天的路,就算你可以,那你.妈妈和弟弟呢?”

      更深的沉闷压在胸腔里:“而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安东的[虔信徒]吗?”

      伊娜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屋内的光落到台阶前,照亮一小片地面,邦达列夫的目光在那儿逡巡,他用力抹了一把脸:

      “这已经是死局了,我们自己设下的死局,”

      被照亮的地面是一个小圈,只能容纳一人,圈外,翻涌无尽的黑暗与海。

      “最初它确实是好的,在第一个人说好的时候,我们都认同了,后来,我就分不清了...如今信仰已成了刀子,每当言起,必是刺向他人之时,我们无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神父的眼线太多,他无法带着他的家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不被察觉地离开。

      “不能杀了他吗?”默然一会儿,伊娜忽然道:“丽塔说神父的能力只对信徒有用,只要不信他,是不是就能杀死他?”

      “没用的,”邦达列夫先生又吐了一口气,像是耗光了力气,脸上甚至透出一股病态的冷漠来:

      “你看那天,丽塔.波格丹不还是一样被圣光阻拦,只要有那顶冠冕在,就没有人能够杀死那圣光笼罩的...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讥讽:“那帮假骑士打的好算盘,特意将那女孩推出去,用来试探安东的能力...”

      “你以为他们不想要吗?他们想要那顶冠冕想得都快要疯了,那些人,从前也是西边有头有脸的黒帮头头,如今却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梦都想拿了那冠冕重回中心,毕竟对那些大人物来说,只要有人给他们续命,谁拿着冠冕都一样,”

      “所以啊,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饵罢了,如果真能杀得了安东,早就有人动手了。”

      “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伊娜不甘心地再次发问。

      没有回答,空气沉寂下去,

      黑暗上涨,粘稠的,淹没屋中逸出的最后一缕光,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理解带来的安慰渐渐消退,一切又再次回归索然无味,

      最后,邦达列夫站起来,走向屋内,他顿了顿,又回过头:“别怪你.妈,她为保护你们,才必须要让自己相信。”

      “...我知道。”

      *

      不多时,伊娜也进了屋。

      二楼的阁楼中,雾岛栗月睁开眼。

      屋内黑漆漆的,像个小小的船舱,连月光微薄也照不进来,

      黑寂中,他看见一双同样未眠的眼眸,紫色的,像盈着露水的紫罗兰,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对视着,而后,费奥多尔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睡吧。”

      后来,春天到了,费奥多尔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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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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