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紫阳殿前，众仙聚集，虽然没有礼乐在场，但他们都秩序地排开，虽然众多，却并不拥挤。毕竟大家的仙阶是放在那里的，没那么高的品阶，也没人敢往神君堆里挤。
　　东境方神的面容恢复如初了，这一则消息比昭合瘟疫转好远要引人注目。要知道，东境方神在三界心目中德高望重，如今又成了东境说一不二的储君，被寄予厚望，而且他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救三界于水火之中而被毁去了容颜，此等荣功岂能忽视？至于他到底长什么样子，除了近身的人能于百年前见过，估计就没有人知道了。
　　三界这一次当真是被吊足了胃口，可以说，自从江夜放出消息说找到药师能为自己诊治面伤时，三界就等着这不同寻常的一日的到来。
　　正因如此，江夜面伤初愈，首次抛头露面就显得格外重要。其庄重肃穆与引人注目的程度，仅次于他当年受礼成为东境储君。
　　江夜从禹岁宫出来，往紫阳殿去的时候，上阳已经被莫白提前拉走，临走时和他们再三保证，在江夜把宋醉带到紫阳殿之前，绝不告诉任何一个人，究竟是谁留在禹岁宫为江夜诊病。
　　不知道宋醉是不是要配合江夜，今日特意隆重着装了一番，终于不再是清一色的素罗衫。他今日穿了一身苔色华服，难为他特意为这身衣服配了一支……素簪——须知他平日几块布条就草草了事了——他身上穿了一件木青色裘衣，华袍的袖子和下裳摆露出来一些，衬得他终于有了神仙的样子，也衬得他更无悲无悯无喜无忧，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了。
　　江夜走到他身旁，说：“走吧。”
　　宋醉对着江夜作了一揖，跟了上去。
　　等出了禹岁宫，砖路两侧的人都逐渐稀少，江夜方才回头，说：“你怎么了？”
　　宋醉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突然不带面具，穿的又这么隆重，有些不适应。”
　　江夜继续行路，道：“会适应的。”
　　宋醉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还提一嘴我的名字。”
　　江夜：“你觉得麻烦？”
　　宋醉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岂敢，只是我本来就毫无功劳，虚功实名，担待不起。”
　　“担待得起。而且，本来归灵的毒也是你解的。昭合的瘟疫之难也是你解的。”江夜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之前不是猜测昭合的瘟疫解法可能在上阳和莫青风身上吗，怎么突然几株草药就能救人性命了？”
　　宋醉道：“上阳与莫青风的病是为无忧花驱散了，所以同根同源的，其实是北冥的邪祟与北冥的仙灵，无忧树是北冥仙灵神木，作此联想，其实并不难。”
　　江夜道：“可是经过昭合一难，声名大噪的却是莫青风，你觉得他担得起这个名声吗？”
　　“当然担得起，”宋醉脱口而出，“他是南华第一药师，要是连凡人的病患就无力救助，估计莫家也就不会让他再踏入南华境内半步。”
　　“这么严厉？”
　　“世家子弟，家教森严。”宋醉说，“我年少还居住在南华仙界时，就听闻莫家的家规从祖上延续到现在，每一代都会再添两笔，或是作为修改，到现在，莫家的家规家训都比得上一本古籍。”
　　江夜：“南华既是重礼，家教森严不是常有之态？”
　　“还是有漏网之鱼的，”宋醉笑着打趣，“比如我兄长，他跟家父如出一辙，说是不拘礼数，其实就是粗糙，礼乐制度一窍不通，平常又是跟一些妖兽打交道，学了也是白学。”
　　“这么看，宋怀人和宋佳人，性情一类真是相去甚远。”
　　“是啊，不过我兄长在家时不敢这么大大咧咧的，有时候就跟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江夜偏头看过去，问：“为什么？”
　　宋醉看着前路，目光不曾偏侧半分，道：“因为他怕家母，宋府的家风都是由我阿娘一手把持，除了我爹和我兄长，不曾有半点差错。”
　　宋醉的母亲，也就是南司官唐迟的姑姑，叫做唐霏芸。同样是唐姓，对礼制的把控断然是有自己的追求和手段。
　　江夜忽然意识到两人把话聊远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紫阳殿了。
　　紫阳殿和平日无异，最起码从外面远远看过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是离得近的，就能感觉到紫阳殿周遭充斥着参差不齐的灵气，有的十分低拙，一看便知是个平日不勤于修行的懒散小仙。
　　小仙们离得远，压根不敢往前来。
　　所以进了紫阳殿的殿门后，这些灵气就没有了。
　　仙侍为江夜打开门来，等到仙侍为二人掩上门，江夜依稀能听见门外传来那些神仙们的窃窃私语。其中最多的就是震惊如“怎么是他”，疑惑如“他是谁啊”。
　　紫阳殿内，高大阔气的殿宇中，安然端坐着众位神仙，其中不乏四方名声在外位高权重的镇主与方神。
　　江夜大致地扫了一眼。
　　殿内坐着南华的唐迟与莫白，莫白这时候神色尤为震惊错愕，和其他平淡如常的仙神比起来，他像是个连深山都没有离开过的幼童。来的还有西洲的孟机与凤兮，还有一些小仙；北冥的楚君，陈忘，还有那只刚成人形不久的梅花鹿。
　　江夜同宋醉一道施礼。
　　江夜道：“父亲。”
　　宋醉道：“见过大帝，南司官，玄武方神。”
　　位于中央游龙戏珠的座椅之上的江誉天颔首，示意他们免礼，而后又招手，示意他们落座的位置。
　　江夜带着宋醉一同来到了江誉天不远处，高阶之上的座椅。
　　紫阳殿殿内十分阔达，往上看去，穹顶之上除却工艺精美的雕梁画栋，还有一幅铺展开来的青龙图腾，墨色与青绿色交相，赫然沸腾于翻滚云海之间，凌然于宝殿之上。殿中央，地面上是一个宝相花纹的软毛毯子，宝相花纹本就颜色艳丽多彩，加上这个毯子不同于平常毯子一般，十分巨大，花纹中镶嵌着飞禽走兽的画像，竟生出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出来。然，若真要论气势磅礴，当属江誉天身后的那一面墙。
　　那是一面透色的墙，像一块能遮天蔽月的高大美玉，玉里云雾缭绕，云雾之中，有许多闪耀的星辰生于其中。那是三界的象征，云雾代表三界的波澜，星辰则是关系三界苍生的根本，每每天象有异动，这一面玉墙都会有所反映。这才是真正的气势滂沱。
　　见众人均落好座，江誉天方才开口：“今日众位仙君远道而来，专为庆贺小儿伤愈，实乃荣幸。如故的伤，本也是火陨天劫所致，如今昭合瘟疫退却，如故新伤旧伤均得以痊愈，既然诸公远道而来，就是天公作美，是要嘉贺伤愈。我已为诸公安排好住所，由仙侍为诸公接风洗尘，宴席设在今日酉时。诸多招待不周，还望诸公海涵。”
　　江誉天一个东境镇主，当今三界的大帝，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有哪个不敢海涵的？大家恭维都来不及呢。
　　于是，江誉天话语刚落，殿内就哗然兴起一片恭维声。
　　孟机从江夜与宋醉入殿时就一直看着宋醉，这时候也是一丝不苟地看着他，转而问江夜道：“江如故，你身侧那位仙君就是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神医吗？”
　　江夜颔首，道：“是他。”
　　宋醉随声起身，对孟机施了一礼，道：“南华宋醉，有礼。”
　　这个介绍让一众仙君有短暂的惊讶。只听闻南华宋府少将军宋浔，南华第一美人宋辞，宋醉这个名字，倒是既熟悉又陌生。
　　宋醉再次落座后，殿内又升起一阵窃窃私语。
　　忽然，南华的唐迟站起身来，对着江誉天略微施礼，殿内的声音也为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安静下来。
　　唐迟道：“大帝。既然诸公今日都在场，我也想借这个难得一聚的场合，说一件事情。宋离人的功绩诸公有目共睹，为方神解除归灵奇毒，修复天劫痼疾，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恐再也找不出找不出任何一个仙君，其丰功伟绩，能与此相提并论。我想，大帝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话到此处，东境大帝很配合又默契地点点头，以示其认可。
　　唐迟又道：“既然是丰功伟绩，势必是要封赏，既然是要封赏，宋离人即为南华药师，那么我想，此等重赏，定然是要有南华的一份的。”
　　席上默默听唐迟说话的陈忘这时候略一挑眉，心想怎么什么事情都有人争着去做。陈忘看向一旁端正坐姿，目不斜视看着唐迟说话的无忧，把杯盏递了过去，语气竟然有些温柔：“无忧，口渴了吧？”
　　无忧面戴薄纱，敬意看向陈忘，道：“方神殿下，我并不口渴，多谢您的好意。”
　　陈忘有些落寞，视线又送回到唐迟身上。
　　“……秉性难得，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我想特封宋离人为南华清尚官，享其殊荣，受其声望，千秋万代，嘉名永传。”
　　此话一出，威震四座。
　　显然江誉天也没想到唐迟留在东境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等青龙方神出关，加封宋醉为清尚官。再说清尚官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任是由药师担任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药师，江誉天觉得，唐迟这个抉择可能有些欠妥。
　　这个决定，放到别人眼里，就是觉得唐迟可能吃错药了，这时候在说什么梦话。
　　这么想的人就是宋醉。
　　首先，没有人和他说唐迟要加封自己；其次，没有人说那个神官是清尚官；最后，面对这种议论纷纷全部都是在讨论自己的情况下，他在需要硬着头皮往上上道一句“谢主隆恩”，和想委婉拒绝唐迟此番好意的心理斗争中，该怎么做才最合适？
　　江夜看宋醉一直愣着，索性自己起身，对唐迟作揖道：“多谢南司官厚爱，我替离人领下了。”
　　宋醉名声经此一番，徒然大噪，毫无征兆，史无前例，其名声大噪之快，家喻户晓程度之深，甚至可以与方神降世那种空前绝后满天飞的场面相媲美。
　　从前你要是问，宋醉是谁，可能没几个人能答得上来。现在不同了，现在若是问宋醉是谁，那个人会先不可置信地看着你，然后满脸骄傲的说——那是医治了东境储君方神旧伤顽疾的神医，当今南华万人之上的清尚官，你不知道他，那你饿了吃饭渴了喝水知不知道？然后再撂你一个看乡野愚民的眼神，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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