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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岁寒
深夜,一封薄信轻飘飘地落在了京畿府中一小镇户院的墙头。睡眼惺忪的男子推开怀里的发妻,披上外衣,走下回廊。
他拆开薄信,只看了一眼,顿时大惊。
“广宁被袭,北关多地沦陷,原奉将军生死不明?”这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家中侍妾从别院中探出了头:“郎君,出什么事了?”
这人飞快地收起信,系上了衣带:“备马,我要赶在天亮前入京,把信送到京梁的桩子里去!”
“郎君,怎么……啊!”侍妾的话没说完,一道利箭突然破风袭来,正中她的胸膛。
站在院中的梅花印云桩呼吸一滞,反手便要抽出裤带上藏的钩线。
然而,就在此时,墙头上齐齐越出十来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刺客。他们手拿短刀,腰系襟步,眼看要上前取这云桩的性命。
“你们是……”云桩不寒而栗,不由振声问道。
为首刺客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破开了这人的脖颈。
“头儿,你看,这是北境的桩子送来的密信。”其中一人抽出了倒地云桩怀中的那封染血薄信。
“广宁……”为首刺客眉梢一挑,“速速回京,禀报坊主。”
说罢,一伙人擦干刀刃,去无影踪般消失在了墙头。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皇城宫门刚开,一匹飞马便擦着门墙冲入宫中。
苏戎一路疾行,敲开了飞霜殿的大门。
“是崇令的消息?”梅竹青惊喜道。
“正是,”苏戎笑着答,“京畿府内驿站多被弥丘人损毁,至今还未恢复,信是云桩送入京梁的。”
梅竹青精神一振,他飞快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三日之后,崇令就要回来了?”
“没错。”苏戎试探道,“殿下,臣用不用告诉……公主一声?”
“当然,当然要告诉她!”梅竹青把信拍到苏戎的手中,“广宁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这封信呢!”
苏戎一笑,揣着信飞身下了长阶。
长公主府中,大大小小的行箱堆满了别院。李司南正坐在长廊凉座上,支着头看宫人收整行装。
苏戎一推门,差点撞在公主的陪嫁楠木长雕上,他一趔趄,望着李司南笑出了声。
“大清早的,又得了什么开心事?”李司南问道。
苏戎越过那座楠木长雕,咋舌道:“这又是从哪里翻出的古董宝贝?”
“谁知道呢?”李司南走下回廊,敲了敲那座长雕,“秀安说,这原本是仁熙先帝赐给长公主殿下的嫁妆,长公主一直未嫁,所以嫁妆就留在府里了。”
“那如今是要陪着殿下您一道送去将军府了吗?”苏戎笑道。
“油嘴滑舌,”李司南笑骂道,她一低头,正巧看到了苏戎手中的信,“那是什么?”
苏戎挤了挤眼睛:“殿下,您猜猜。”
李司南眉梢一动:“要我猜?那必定是件大好事了。”
“可不是好事嘛!”苏戎附耳道,“陛下已吩咐宫中尚仪局备下了,顺王妃说,算算日子,今晚殿下您就得入宫了。”
“我……”李司南心头一颤,“崇令有消息了?”
“原将军已入京畿府,三日之后便能进京。”苏戎笑道。
“三日,”李司南细细一算,“他竟还能赶得上王叔大典。”
“陛下说了,将军赶不赶得上大典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赶得上迎娶公主您!”苏戎学梅竹青学得传神。
李司南忍住笑意,调侃道:“苏统领这么喜欢喝喜酒,也不知何时能叫我喝上一杯你的喜酒?”
“我……”苏戎红着脸抿起嘴,“殿下别取笑我,我还早着呢。”
“怎么能还早着呢?”李司南心思一动,她和声问道,“是因为箐莲还在怨恨我吗?”
“不敢不敢!”苏戎忙答,“箐莲不敢恨殿下,她只是……只是恨我罢了。”
李司南轻叹一声,从头上拔下了一支玉簪:“之前你说要带箐莲出牢城,我允了,现在你把这支簪子交给她,就说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她若肯嫁给你,好好过日子,我就认她做义妹,还留她在身边。”
“殿下……”苏戎捧着簪子,一时不知所措。
“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留下来,和秀安一起陪嫁去将军府吗?”李司南笑道。
苏戎一缩脖子,扭身飞跃上墙头,落下了一声渐行渐远的“多谢殿下”。
三日之后,城中花灯摇曳,府邸红笼高挂,彩带飘摇。街角人头攒动,天边霞光披连,皇城砖瓦鎏金溢彩。
公主出嫁,新帝登基,在这百废待兴的京梁城中,少有的好事撞在了一起,宫闱内外都满溢着洋洋喜气。
李司南刚一踏入云慈宫,便看见正在试换皇后翟衣的张淑文。
张淑文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道:“似乎我胖了些,这腰带总是系不上。”
“婶母先前太瘦,现在胖些反而好看。”李司南捡起翟衣袖口,细细打量道,“这云纹还真精致。”
“这是新赶制出来,没有用先皇后的仪制。”张淑文羞赧道。
李司南挑眉:“王叔还真有心。”
“他……”张淑文含笑垂目,“他是有心。”
正巧此时,尚仪局的宫人也把公主嫁衣送到了云慈宫中,梅竹青还特地赶在这一日令礼部拟了三个封号,供李司南挑选。
“王叔有说准备给驸马都尉什么封号爵位吗?”李司南问道。
礼部新任尚书在屋外答道:“臣不知,但据说……顺王登基后,打算留长鹰将军在京梁久住,或许是想封侯。”
“久住京中?”李司南一愣。
“这……”礼部尚书语塞,“这臣也不知。”
张淑文赶忙接道:“现在那等事还早着呢,广宁你别急,先把封号定了再说。”
李司南半信半疑,她瞥了一眼红托盘中的三个金刻牌,随手一点:“就这个吧。”
张淑文接了过去:“媞北,还真好听。”
李司南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过去懿安帝封她广宁,是要她代广宁和亲鞑克,做柘木儿氏刀俎下的鱼肉。现在梅竹青封她媞北,是要她做北境的公主,牢牢锁着原奉,用一辈子拴住长鹰军。
“崇令会愿意娶我吗?”李司南坐在铜镜前,突然开口道。
张淑文替她束髻别簪的手一顿:“为什么会这么想?”
李司南心下烦躁:“这事不声不响,就把他安排成了驸马都尉,若是崇令变心了,有了其他心爱的女子呢?若是崇令……”
“好了,”张淑文柔声打断了李司南,“不要胡思乱想,你与将军两情相悦,在广宁相知多年,本就是故交,将军怎么会……”
李司南摘下了张淑文刚刚簪上的一支金步摇,换上了原奉送给她的那支:“可是万一他……”
“万一原崇令不愿意娶你,我就治他的罪。”梅竹青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张淑文笑了:“殿下。”
李司南隔着铜镜打量梅竹青:“明日礼成后王叔就是大俞皇帝了,现在怎么说也该改口称陛下了吧。”
梅竹青给张淑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退下。
待等屋中一众侍从皆离开后,梅竹青这才开口道:“你在怨我。”
李司南霍然起身:“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梅竹青坦然,“媞北公主何时想回北境都可以,我不会拦着你。”
“那崇令呢?”李司南质问道,“你要把他关在京梁一辈子吗?”
“媞北……”梅竹青无奈。
“不要这么喊我,”李司南红了双眼,“若不是你下诏,崇令断不会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入京,他相信你,你却要做出如此兔死狗烹的事来!”
“崇令进京是他自愿而来,他那么聪明,怎会不知我召他回来所为何事?”梅竹青急声道,“崇令与我一同长大,我怎么可能兔死狗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是……”
“只是什么?”李司南定定地望着梅竹青。
“只是四境大军的兵权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散落各地了,”梅竹青道,“这是京梁一战后,我领教到的教训,没有兵权的皇帝什么也不,随便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他。”
“梅先生?”李司南不可置信道,“你难道是怕我像对李肖一样对你吗?”
梅竹青见此,也不得已放缓了语气:“媞北,我知道这事错在我,可我也知道,崇令一定会支持我、理解我。因为今日我收北境兵权,来日我还会收东海、西域以及南疆的兵权,他当初一心要推我入皇家时,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天,更何况今日他原崇令还要尚公主!”
“是吗?”李司南脱力地坐到了梳妆台前,“但你根本没有给他任何选择。”
“我已经给了,”梅竹青平静道,“婚书见字如面,他明白的。前几日一直没有崇令的消息,我只当是他不愿意,谁知为了你,他还是回来了。”
“为了我……”李司南无声地笑了,“原崇令何时是这样痴情的人了?”
“公主殿下,吉时已到!”殿外响起了阵阵礼乐奏声。
“该走了,方才云桩已把信送到我的手边,今晚崇令就会回来了。”梅竹青低声道。
李司南缓缓举起宫扇,走至梅竹青身边,她轻声道:“梅先生,倘若你永远都是一介布衣平民该多好。”
梅竹青神色微动,他失神地看着李司南俯身走上软轿,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啊。”
送亲的队伍徐徐走远,只留下一地凌乱的红纸屑。梅竹青弯腰,捡起了其中一片,随之风吹过,将这片红纸屑带去了合宫的金瓦上。
天色渐晚,离皇城不远的将军府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梅竹青站在飞霜殿前,隐约能望见远处风幡招展,数只鹊鸟掠过翠柳,向西飞去。
“晚间天凉,进屋加件衣服吧。”张淑文在梅竹青身后道。
梅竹青揽过张淑文的肩膀,抬手指向宫墙一梢:“你看那是什么?”
张淑文蹙眉:“妾什么都没有看到。”
梅竹青笑了,他俯身贴在张淑文的耳边:“那是一对鸳鸯。”
张淑文眨了眨眼睛,起先是有些迷茫,但当她望见那宫墙上映着的影子时,方才明白梅竹青所言何意。
“陛下真会说笑。”张淑文挣开梅竹青的手,低着头要往屋里走。
“等等,”梅竹青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听媞北的话,她是个小丫头,脾气大,我还未行册礼,自然称不上皇帝。当然,我就算是皇帝了,你也不必喊我陛下。”
“那妾该喊什么?”张淑文不解。
梅竹青一笑,他一点张淑文的眉心:“自然是喊郎君了。”
“陛下!”张淑文羞怯地叫道。
“好了,不逗你了。”梅竹青拉着张淑文的手,“来,进屋,给我研磨。”
张淑文抿嘴笑了起来,她走至殿门口,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海顺,随口道:“孟内侍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海顺垂眉低眼:“师父告病,今日小奴来伺候。”
张淑文还想再问,梅竹青却一把抱过她,关上了殿门:“管那等琐事做什么?快进来。”
候在殿外的海顺轻轻抬起了双眼,他回身冲两侧的侍卫一点头,随后快步走下长阶。
这日刚入夜,将军府的家将便托人向宫里问了两遭,李司南已在府中等了一天,可原奉却迟迟没有回京。
梅竹青本已睡下,可又不得已找来云桩询问,云桩信誓旦旦,称将军已经入城,很快便会回府。
云桩过于笃定,梅竹青反倒起了疑心,他本想唤来金吾卫统领,可宫门却已关闭,只得又请人去喊苏戎,谁知苏戎等影卫司部众正在将军府中喝酒。
张淑文安慰道:“放心便是,将军还能爽约不成?”
“他倒是不会爽约,我只是怕……”梅竹青叹气,“怕另生事端。”
“怎么会?”张淑文抚上梅竹青的肩头,“明早便是大典,如今万事俱备,又能有什么事端?还是早些睡下,免得明日起不来,误了时辰。”
梅竹青望着张淑文那张温婉柔和的脸,也压下了心中浮躁的情绪,他拉着张淑文的手道:“你愿意做皇后吗?”
张淑文一怔,脱口便要答:“妾身为储君的妃子,自然……”
“不,”梅竹青摇头,“我是问,我的妻子愿意做皇后吗?”
“我……”张淑文攥紧了袖口,小声道,“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梅竹青坐在床边,把目光投向了空荡荡的殿中,“我本想一生闲云野鹤,浪迹江湖,从来不愿投身庙堂,坐上这至尊宝座。”
“陛下?”张淑文握上了梅竹青的手。
“但我没得选,”梅竹青叹了口气,“你也没得选。”
“陛下,历朝历代的太子、储君都没得选,”张淑文轻轻靠在了梅竹青的肩上,“但是若不往前走,向后就是一条死路。”
梅竹青一震,他抱紧了张淑文,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海顺的声音:“陛下,将军府的人来了,说是要请您喝杯喜酒呢。”
梅竹青大喜:“可是崇令回来了?”
“正是。”海顺推开门,把将军府来的人请进了内殿。
这人是个生面孔,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他端着一杯酒,走至梅竹青的面前:“陛下,这是公主送来的。”
梅竹青接过酒盏,只觉盏中酒水尚还温热,他笑道:“将军如何?”
“将军感念皇恩,说待等明日礼成,要亲自来给陛下叩头。”这人答道。
“是吗?”梅竹青抿了一口杯中暖酒,“这倒像是崇令说的话。”
底下这人稍稍抬目,看向梅竹青:“陛下,除了将军,还有一人想要见您。”
“何人?”梅竹青把酒盏还到了这人的手中。
“是我。”此时,殿外响起了姜忠恩的声音。
梅竹青一愣,随即便觉四肢麻木,头脑愚钝,身体不受控制般向后倒去。
张淑文见此,就要扑上前。谁知大殿两侧窗棱乍开,数个身着羽林军军甲的士兵鱼跃入内,拦下了张淑文。
“陛下!”张淑文惊声叫道。
“把顺王妃带走!”姜忠恩拄着拐这,步履蹒跚地走到飞霜殿中。
“不要,不要!”张淑文哭着喊道。
她看到梅竹青伏在地上颤栗喘息,看到梅竹青嘴角溢出的鲜血,她哽咽抽泣,挣扎着扑向梅竹青。
“快走……”梅竹青推开她,艰难地说道。
“郎君,不要,我不要……”张淑文泣不成声。
姜忠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几个羽林军当即带走了张淑文。梅竹青不甘地抬起手,指尖擦过了张淑文的发梢。
“你是谁?”姜忠恩居高临下地看着梅竹青。
梅竹青笑了,他断断续续道:“你,你觉得呢?”
“你不是庆渊。”姜忠恩平静道。
“我,我确实不是,”梅竹青摇晃着直起身,他抹掉嘴角的血迹,笑得扭曲,“但,但我也,也是,淳隆太子的遗孤,是……”
嘭的一声,梅竹青话没说完,便栽倒在地,他的喉头发出了嘶嘶艰涩的喘息声。没过多久,鲜血涌出七窍,浸湿了飞霜殿中那昂贵的金丝地毯。
“姜先生,”方才入殿送酒的人上前拱手道,“朝臣已聚在内宫门外了。”
“吴玘儿呢?”姜忠恩冷漠地注视着正在缓慢死去的梅竹青。
“也在宫外等着了。”那人回道。
“茅林,”姜忠恩转过身,一字一句道,“今日夜开宫门,迎新主入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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