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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泄
黑暗中浮动着檀香。
阮峥睁着眼睛。
她什么都看不见,来路去路,淹没在茫茫大海之上。
承载里程碑作用的日历早已掉进角落,沾满尘埃,时间颠倒。镜子外满室春光,镜子里住着孤魂野鬼。耳边压抑着喘息声,一声一声让人回魂。她搂着洛云桢的脖颈,像是抱着浮木,在无穷无尽的沉沦中迷失自我。两个人的心跳声密集如鼓点,频率相同地跳动着,越来越快,数不清跳了多少下,只感觉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混乱之际,她红着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的臂弯圈得更紧。洛云桢无比怜惜地亲吻她额角,将她的脸捧高。话音溺毙在温柔缱绻里……她要说的他都知道。每一份感同身受里,都充斥着心疼。
漫长的冬天快要过去了。
可阮峥还是觉得冷,怕光,不想靠近火。那日从宫里回来,她在人前表现得无比正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再没入宫见过皇后,也没提过秦斐然的名字。公主府一切照旧。她什么都不说,假装自己已经出够了气,可以放下了。
但是怎么放得下呢?
隐忍情绪被冻住了,结成冰刺。无能为力的煎熬,遭受背叛的痛,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埋着,隐藏在麻木表面下。只要裂开宣泄的口子,便会轰涌而出。阮峥迎合洛云桢温柔的触碰,想看清他的脸,却被头发缠住了。
“云桢……”
她眼神恍惚,忽然哽咽无声。
洛云桢手掌托住她后背,将人缓缓带起来。指尖发丝缠绕,蹭着薄汗,抚在蝴蝶骨上。两人在重重幔帐中对坐,耳鬓厮磨,眼眸中倒映着对方。她后背被稳稳抱住,只能向前迎合他,想说什么一下子又忘记了。
“想哭,”洛云桢耐心引导她,“那就哭。”
阮峥闭上眼睛。
洛云桢手指沿着脊背滑,感觉她在发抖,温声道:“我在这里。”
好一会儿,阮峥才呢喃出声:“我好气啊……”
暗卫已经到了北境,摸到了梁孤鸿的所在,蛰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只等公主一声令下,就能带着那颗新鲜头颅回到长安。可她那样大逆不道,张狂至极,提剑闯入梁府,一番锥心之言将皇后气出重病,却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千言万语汇成“好气”二字,无数悲愤汇聚,在他面前委屈到了极点。
她不想哭,她想杀人。
“我真的……”阮峥眼神有了变化,伤情无限,“我做不来公主。”
洛云桢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
她眼尾滚烫,晕开粼粼水泽,却迟迟没有掉落。小狐狸一样轻轻歪过头,狎昵地蹭了蹭洛云桢的嘴角,像是偷尝蜜糖。心房一点一滴被苦涩的甜意瓦解。她在他眼底看到的不是永宁公主,而是最真实的自己,比镜子坦诚的,最真实的愚钝和固执。她终于逃无可逃,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去剖析自我。
“我太蠢了。”阮峥抽泣着说。
洛云桢被她浅尝辄止地亲着,认真地听。
阮峥的吻毫无章法,有一下没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这个人会无限包容自己,不忍说一句苛责的话。所以更加悲哀,这其实都是她的错,没有人能理解。她声音嘶哑,“开着天眼,还是算不出人心。”
洛云桢扶住她的腰,给她一些力量,“没人能算得准人心。”
“所以我输了。”
“有我在,”洛云桢让她倒向自己,“你不会输的。”
阮峥半跪起身,头发全散在他脸上。
视线变成朦胧的黑白。
洛云桢仰视她,目光带着力度,想要把她托举起来,“你可以依赖我。”
阮峥问:“你永远在吗?”
“永远都在。”
他哄她哭,哄她发泄出来,暴露最坦诚的一面,证明自己可以依赖。这样苦心孤诣,步步为营闯入她内心,让她丢盔卸甲。可她习惯了一个人,总觉得依赖二字不可靠,怕得到后的失去,真正沦为一无所有。
可她现在终于支撑不住,要跟命运对赌了。
洛云桢握住她的手,按住自己胸膛,感受心跳。
这颗心跳得沉稳有力。
阮峥目光惊动,俯首咬住他嘴唇,发泄一般地凶狠。
洛云桢搂紧了怀中纤细的身体。
……
数月后。
暮春渐至初夏,长安凉爽。
洛云桢查出一桩贪腐大案,连跳三级,搬离公主府。来时两手空空,离去携带随身不过一盆兰花,他婉拒了所有人的送别。府中众人却依依不舍。出门时元深跟出老远,望着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才失魂落魄回屋,却见公主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坐在树下喝茶。树上传来喜鹊叫声,雪凝翠方从姑苏运送至长安,是头年新茶,泡起来香飘满院。
元深摇了摇头,不晓得说什么好,嘟囔了一句:“殿下真是铁石心肠。”
喜事没有一桩,信来了一沓。
瑞王爷在涿鹿做摄政王,闲得胃疼,天天找林将军喝酒,草台班子用洛云桢敲定的人,烂摊子也渐渐支棱起来。那位傀儡国王对瑞王爷尊敬万分,唯他马首是瞻,还一个劲撺掇自家儿子认干爹。小孩儿嘴笨,怕生,让喊一声干爹扭扭捏捏的。但瑞王爷瞧他老实,挺喜欢,白捞一便宜儿子,特意写信向阮峥炫耀一番。
阮峥摸出信里一只草蜢蚂蚱。
据说是他干儿子做的,原本模样精致,可惜路途颠簸中夹扁了脑袋,瞧着死相惨状。她研究了半天,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出于好奇,掏空草蚂蚱腹部,果然掏出一片小纸条,里头暗藏乾坤。
皱巴巴的,写着“皇叔帮你”四个字。
她摊开一看,寻思了会儿,没悟出门道来。
帮她什么?
难不成听说那件事,想帮她捅死梁孤鸿?
两方一南一北,隔了十万八千里,不晓得他操哪门子心。
阮峥无言翻到背面,什么都没有。
蚂蚱就那么点大,藏不下其他的,仅有信息都在“皇叔帮你”这一句上,隐隐透着点什么含义,但没头没尾,不知所云。她没工夫研究哑谜,提笔随便回信,夸他儿子前途不可限量,而后便是打嘴仗。
洛云桢陪她回长安,与云乔闹掰。
云乔当时气得差点跟外甥断绝关系,临走时没吃上饭。阮峥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气恼,总觉得里头有门道,试图从瑞王爷这旁敲侧击,问出点名堂。瑞王爷一句正经话没有,光在信里扯淡:“大概是因为缺了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的排场,你就把他外甥骗走了。云乔觉得吃亏,在生闷气。”
阮峥浪费了心情,大笔一挥回信,反过头埋汰他:“不如将皇叔嫁过去,彩礼聘礼一进一出,扯平了。”
瑞王爷冷冷回了一个字:“滚。”
阮峥时常去永寿宫,跟太后说话。太后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认不出皇帝,但还记得永宁是自己孙女,喜欢吃核桃,每次阮峥去都被塞一兜。甚至有时候走了,太后还在颤巍巍追出老远,她把老人扶回去。
宫里消息活络,路上时常碰到锦姑姑。
阮峥朝她点点头并不停脚。
锦姑姑欲言又止,一脸惨淡,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后来跟一日皇帝下棋时,皇帝有意无意提及,才知道锦姑姑每天绕远路装偶遇存的心思:“皇后昨日跟朕提起你的婚事。”
阮峥面色不变:“儿臣还小。”
皇帝掀起眼皮打量她:“嶙儿都成亲了,你还小?”
阮峥听话听音,再也不做那顶嘴的蠢事,从善如流退了一大步:“是,父皇说的是。儿臣老大不小,是该张罗。有劳母后挂念,不知她看中哪家儿郎,要塞给我。我这就收拾几间屋子出来,筹备一下。”
皇帝听这口吻敷衍不着调,与瑞王爷如出一辙,瞪她:“你当是纳妾吗?”
“难道要娶妻?好吧,那得多花点银子。”
“你都同阮思危学了什么?”
“学了忠君,陛下和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阮峥将棋子放回棋坛,这一局又输了。她心服口服,为皇帝续茶,像极了温凉贤淑的孝顺女儿。
皇帝听她满嘴胡说八道,棋路也毫无长进,扔了棋子,索然无味,但这个态度让人提不起气来。年近迟暮,脾性也比从前宽容,动辄摔玉玺砸人的毛病改了。皇帝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洛家那孩子住在你府里吗?”
“已经搬出去了。”阮峥捡选棋盘上的黑子,收拾败局,面上从容不迫。
皇帝早已知晓此事,主动说起,不过是试探她反应。
阮峥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快忘了这么个人。
皇帝哼道:“他倒识时务。”
阮峥:“陛下旨意,谁敢不从。”
“朕给了他选择。”
“哦?”
“朕问他,是在你门下做中流砥柱,还是去太子那,当个执笔小官。”
阮峥坦然一笑:“跟着太子前途无量,跟着儿臣混什么呢?”
皇帝心平气和瞧着她:“他说他选太子。”
阮峥:“聪明人。”
“你不生气?”皇帝嗤笑,“朕还以为你很看重他。”
“这样的人多得是,”阮峥摩挲黑子,指纹映在光洁棋子表面,清晰可现,她满不在乎道,“当初救他,跟父皇怄气。现在气消了,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又计较这一个人做什么。我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苦心孤诣,是儿臣悟性差,才走了许多弯路。”
这么多年,头次听到她推心置腹一段话。
皇帝沉默良久,放下茶盏,道:“你悟了就好。”
阮峥起身辞行,退了几步,朝皇帝郑重一拜,转身离开太清宫。袖子里却一直捻着那枚黑子,没有放回棋钵。回公主府的路上,她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假寐,一手握着核桃,一手攥着黑子,心底什么情绪都没有。
天边落日沉下去,黑夜逐渐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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