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浓墨似的夜里，并不止江芷他们没睡。

　　当时张九儒顶着一脖子血珠回到茶楼，还没想好怎么编个理由把今天这事圆回去，迎面便是他爹一记大耳光。

　　修罗道魔头的耳光，也就是看他是自己亲儿子没用十分力气，换个人估计都能当场暴毙。

　　少年飞出老远，脸颊上通红五道手指印，等爬起来捂着脸叫了声“爹”，接肘而来的便是张监兵的铺天谩骂。

　　“你在故意帮那个丫头脱身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张监兵盛怒之下声如轰雷，每吼一句整个茶楼仿佛都跟着颤动，“从一开始让你跟着我去临安灭门江氏你就处处与你爹我做对！到后来的林罗两家更是明里暗里阻止，你扪心自问！天底下可有你这般大逆不道的儿子！”

　　张九儒抹了抹嘴角鲜血，一双清清明明的眼睛直盯满头银发的男人，既没委屈也没悲伤，有的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这种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道：“爹，收手吧。”

　　三岁看老，魔二代张栩从小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也没什么原则，尤其是在不受约束百无禁忌的明教长大，天生的五毒俱全心狠手辣。

　　但恶人也分好几种，和阎陵光那种死不讲理的说弄你就弄你的相反，张栩好死不死，属于讲道理的那一种。

　　你得罪我，我杀你，这是你活该。

　　你没得罪我，我杀你，这是我有病。

　　他的道理，便是如此。

　　张监兵怒到极致竟开口大笑，指着张栩道：“好一个高风亮节的张九儒啊！你老子为恩人报仇，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劝我收手？收什么手？没做错为何要收手！我就是要放干七星的血！以慰藉裴公在天有灵！”

　　张栩不假思索道：“裴将军不会想看到您这样做的。”

　　安静中众人只觉得一阵疾风飞过，火把跟着晃了一晃，抬头再看，堂主张监兵已经闪到张栩跟前，伸手掐住少年脖子将人整个拎了起来。

　　“臭小子，你当真以为你是我亲儿子，我就舍不得杀了你吗？”张监兵眼中血丝密布，缩成一条线的瞳仁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张栩盯着父亲的脸，艰难吞着口水，竟是丝毫挣扎也无，还不怕反笑道：“那正好，我就能去见我娘了。”

　　张监兵像被戳中死穴似的，眼球一突手倏然收紧，张栩的脸很快由通红转向接近死亡的紫红。

　　在场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干着急不敢上去劝，唯有白炼“噗通”一声跪下，叩首喊道：“堂主三思！小主人已经快不行了！”

　　张监兵这时候才如梦初醒，线状的瞳仁扩了扩，随手将张栩扔地上。

　　倒霉孩子挨完掐又挨摔，咳嗽半天才缓过来气儿来。

　　张监兵盯着这不成器的东西有两眼，冷哼一声出了茶楼，其余人尽数追随。

　　白炼将张栩从地上扶起来，看着他脸上颈上的手指印道：“您说您这是何苦呢？堂主让您做什么您做就是了，惹他老人家生气最后伤的还不是自己？”

　　张栩咳出一口血啐在地上，有意回避这个问题似的，踉跄着往外走道：“赶快离开吧，晚了官府的人一来，不敢抓他还不敢抓我们吗。”

　　白炼望着他背影，突然大声喊了句：“小主子！”

　　张栩下意识顿住脚步。

　　白炼道：“十年前正值战乱，我爹娘兄弟皆被女贞人所害，若不是堂主收留，只怕我早饿死在无家可归的第一个冬夜里。我从那时便陪你长大，看堂主又当爹又当妈的护你周全，无论你如今多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他都是你亲生父亲，过去你们父子间的一点一滴，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夜风来袭，吹散满身血气。

　　张栩望着前方漆黑的路，道：“不记得了。”

　　抬腿大步出了茶楼。

　　***

　　庐州城百姓一觉到天亮，鲜少人知道昨夜“山外山”茶楼发生了什么。

　　宿醉的滋味不太好受，江芷从醒来头脑就是昏昏沉沉的，左丘行递给她一杯解酒茶，贱兮兮问：“还喝么还喝么？”

　　换来江芷一记白眼。

　　早饭随便对付了两口，她借口出去透透气，应该是嫌雨后的太阳毒，走时顺手往头上盖了个斗笠。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刚到街上就一眼看到了俩乔装打扮过的白虎堂伥鬼。那俩人站在刚开门不迎客的青楼门口，一个说大白天的逛青楼是不是不太合适，另一个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今晚还得看住小主人防止他乱跑，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三两句话达成共识，说去就去。

　　江芷在对面甘蔗摊抱着根甘蔗面无表情听完，咔哧咔哧啃着回客栈了。

　　李秾难得吃完饭回去补觉，可见昨晚睡得确实不太好。

　　今日的太阳挺大，晒的到处蝉鸣一片，魏老头子也不怕热，搬个小板凳蹲门口继续编他的草，浑身冒着热气，仿佛梅雨季里残存在人身上的霉气被晒得荡然无存。

　　方才李秾睡觉江芷一走，留下左丘行个神级话痨没人叨叨便抓心挠肝的难受，居然丧心病狂到手舞足蹈去和魏云起个聋子聊天。

　　其实就是他聊，老头子时而点点头。

　　江芷回来时左丘行正问到“仁宗皇帝是否真的头秃”以及“后宫妃嫔宫斗的三十六技巧”。满眼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不过江芷直接无视了他求知若渴的小眼神，来到提起他衣领径直将人扔回了客栈里，开口便问：“你知不知道一种叫‘回光’的药丸？”

　　左丘行本想骂骂咧咧，听到这个问题满身毛顿时顺下来，颇为诧异道：“知道啊，你问这个干嘛？”

　　江芷松了口气，又道：“那你会不会配？”

　　左丘行挠头：“自然也是——”

　　话未说完他双目一瞪，一脸见鬼似的看着江芷，有些慌张道：“这东西可不是说用就能用的，你做出这个打算，和李公子商量过了吗？”

　　“回光”，词如其意，指的就是回光返照，服下后能以一种“无中生有”的手段从人的精气气血里提取内力供为己用，使人短时间内功力大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能脱胎换骨变成武林高手。但代价十分之大，过后轻则气血亏空，重则油尽灯枯而亡。

　　故而，被视为禁药。

　　听左丘行提起李秾，江芷果断摇了摇头：“不能告诉他。”

　　左丘行心中幽怨，心道你不告诉他你就来嚯嚯我是吗。

　　“朋友一场，我不能看你往弯路上走，”左丘行果决道，“这个药方我不会给你的，你杀了我我都不会。”

　　江芷脸往胳膊上一埋，垂头丧气说了声：“嗯。”连头发丝儿都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正无力着，有人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她胳膊，她以为是左丘行良心发现打算安慰安慰她，抬头一看未曾想竟是瘦弱年迈的魏云起。

　　老人家从头到脚犹如一棵灰败凋落的古树，唯有手中一只草编蚂蚱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他手伸了伸，将蚂蚱递给她。

　　江芷两岁之后的人生里便从未有人给过她玩具，此刻心里当即像打翻了五味瓶，鼻头一酸便接了过来，说道：“多谢魏先生。”

　　老人缓缓摇头，回到门口继续坐着。

　　左丘行挺意外，似乎没想到江芷这么好哄，嘴里嘟嘟囔囔道：“早知道你喜欢这些，我就给你送一筐了。”

　　江芷把玩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蚂蚱，方才破天荒流露出的柔软神态一闪而过，再抬眼便又是那个观察入微的江家总舵主。

　　“你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太微经，又入慕容又跑金陵的，怎么等魏云起近在眼前了，反而什么动静都没了？”江芷问。

　　话题转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不过只要能转移她对“回光”的兴趣，左丘行也不介意跟她掰扯掰扯。

　　于是便扭头望了眼门口老头，笑道：“说假的是对心事释怀了，说真的是太微经恐怕对我没用了。”

　　江芷登时狐疑：“没用了？”

　　左丘行道：“太微经剑法两百，之所以引得天下无数人向往，其中奥妙不在于杀人，在于自救。”

　　这想必也是一桩密谈，江芷并不知晓，便竖起耳朵听着，眼神里写满了“继续说继续说”。

　　左丘行便接着道：“传说太微剑法习到最高一层有修复经脉生筋接骨的奇效，不过最好要配着太微心法一块修习，否则易有走火入魔之兆，剑法修外心法修内，两者缺一不可。”

　　江芷冷嗤：“扯淡。”

　　她不相信区区一套剑法能有那么大本事，如若属实，天底下还要大夫何用？人人一套太微剑法便是了。

　　左丘行也不恼，笑眯眯给自己倒了杯茶喝着道：“江姑娘莫慌，世间有因便有果，你且猜猜看，国师魏云舟为何冒着天下质疑，偏要作出千古奇书太微经。”

　　江芷想了想，仅针对剑法能修复经脉一事心直口快道：“因为他是个疯子？”

　　“错。”左丘行道，“因为他是个瘸子。”

　　白瓷杯里的碧螺春在热水中轻柔舒展叶片，江芷的眼睛，也跟着一点点瞪出不可思议的形状。

　　“就像是一场诅咒似的。”左丘行转着茶盏，琥珀色的瞳仁被睫毛掩着，让人看不出他此刻是个什么情绪。

　　“魏云舟，魏云起，整个魏氏一族各个天纵奇才，却皆是残疾，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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