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鬼鸟声悲(4)
鸟雀落在城墙上,一跳一跳地挪动。
飞旌军士兵冲它龇了龇牙,把毛茸茸的小东西吓跑了。
它努力飞着,飞飞停停,落到一处庭院的檐角,它啾啾地叫了一会,却不见有同伴呼应自己。鸟雀困惑地飞了一圈,到那苍翠的芭蕉丛中寻找,悻悻飞回。
那处竹亭里,撑着脸颊打盹的女妖却还在。鸟雀就落到她桌上,掉落的羽毛沾了墨水,微弱的涟漪在砚台中荡漾,女妖被惊醒了。
她的容貌依旧美艳,可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已经染上疲色,不自觉有些黯淡了。
女妖发现了它,就无奈笑一笑:“你倒是守信。”
她挥挥袖,那芭蕉丛中就响起令人惬意的鸟鸣声。鸟雀欢喜地叫唤起来,扇扇翅膀,快扑进那片美丽的绿影中了。
等鸟雀欢腾够了,停下来梳理自己的羽毛,不仇琉才说:“马上就是冬天了,你还不走吗?”
鸟雀歪歪头,啾啾两声。它似乎是不能理解冬天的,甚至也不太能理解北方。毕竟这个庭院如此春意盎然,还生着翠绿的芭蕉。
小鸟甚至大胆地跃上她的指节,继续用黑溜溜的眼珠瞧她,仿佛她是什么神奇的生灵。
女妖站起来,轻柔地托着它,目光柔和。她步伐轻巧地转了个圈,一身浅青绣绸荷印曳地长裙也绽开来,裙摆从潮湿的土壤上沾来浅淡的泥污。
她笑着托起鸟雀,朝天空去。
鸟儿振翅飞走了,不仇琉看着它,庭中的啁啾声停了。
侍从敲了敲门,为难道:“郡王,几位主母说要见您……”
昭宁郡王说:“让她们在正院等着。”
女妖折起砚台下压着的信件,让侍从寄往南方。
旭华主力在攻打策孚。
策孚王比起从前确实衰弱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君又格外恨她,自然带齐了大妖来报复攻打。昭宁郡王这有大妖,但羽族禁军把她们拖在了前线,后方发生动乱大妖也反应不及。
她细思过了,这次能让望青人得逞,还是吃了大妖不在场的亏。她得让阿姊多派几个大妖过来,仔仔细细地守住裘罗。
这是天君的、她长姐的基业,是不仇家的基业。
……
新的仗还没开始打,望青又半是试探地进攻几回,成功在地图上多染几块颜色。
沈列带人守着新占区,各种望青面孔又活跃在新占城里,比如后续跟进的驻军,防范江湖客的使徒,理政的执政官和文吏……她们都是很有必要存在的,有这些人在,望青军就能就地取材地获得各种军事物资,省去本土的压力。
而在这之中,还多了些更奇怪的面孔。比如一支让祁访枫如遭雷劈的黄巾军,正在裘罗人中冉冉升起。
这些人没有经历过完整的军事训练,战斗力不到王军的水平,可依靠狂热的宗教信仰很好地弥补了纪律问题,就是一支不能让人忽视的力量。
除了张天华灵机一动蹦出的恐怖口号,祁访枫腹诽她们是黄巾军完全没问题,因为她们真是靠符水小米粥入教的。
她要是再阔绰一点,这都能从太平道变成五斗米道。
……宗教并不是很好的东西,但起码她本人就是教宗,她可以忽悠着教众信一下勾陈大帝,再搞个白虎圣兽。什么今生受苦拿起放下轮回享福都不实在,直接教诲众生把对面拿下。
然后争取活久一点,慢慢破除迷信。
唯物主义教宗咬着笔杆,又在琢磨阴招。
有羽族禁军对阵大妖使徒才能腾出手来,否则单论军队数量,望青是没有优势的。可不仇琉势必会补充大妖数量,如今只能打一仗算一仗,接下来也不能指望使徒太多。
她必须想些办法来弥补兵力上的不足,比如从军粮上下手,让旭华军被饥饿肘击。
祁访枫看了看情报,又有些头疼。她目前只和师古秋交手过,还有个宗政敏藏着。君华在她出征前反复提醒,如果遇到宗政敏,一定要小心,这人的良心大大地坏。
祁访枫越想眉头越皱,思考投入到忘了吃饭。
这没什么,喝点药剂对付一下得了,提神还管饱。
……是不是有谁说过,宗政氏有些见不得人的内幕来着?
连泽听了这个问题,就谴责地瞪她一眼:“娘娘与岱王,不愧是一家出来的!”
祁访枫辩解道:“起码我知道她们不姓宗。”
连泽呵呵一笑:“在这种水平一较高下,娘娘合该羞愧难当。”
娘娘羞愧难当地低下头:“我错了,您再说一次吧。”
连泽哼了一声,却又有些犹豫:“我原要拿这事做文章,可岱王没用上,如今宗政王室也死了个干净……”
娘娘就说:“你只管告诉我就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
连泽开了一个很早的头,她先说道,宗政裘罗自有国情在此。
兴许是靠着教国祝前,它的迷信程度和祝前不相上下。祁访枫搞出来的杀神信仰对它来说,本身就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东西。只要你是逻辑自洽理论完备的宗教,这儿的土壤温床管够。
而妖族的宗教多少有些奇形怪状,不管教名神明多阳光开朗,它的教义理论往往绕不开骸骨要塞,可以说是另类的死亡神教。
妖族死后先化腐尸再化骷髅,若能存得魂灵一点不散,就能借由骸骨要塞的滋养,化作行尸。行尸再得造化就成了鬼族,那就是另一种生物了。
鬼族不受血肉苦痛,世俗约束,即使对它们自己来说早已没了对相关事物的感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活人觉得它们日子过比活着的时候滋润多了,都没人收税收到它们头上!如此一来,怎么不算渡劫飞升了呢?
各种宗教就结合这个现实,相当逻辑完备地整理出一套传教模板。
信我主,交赎罪券,死后不作腐尸骷髅,成鬼族享永世安乐。
如何要人信这个宗教神,就需要发挥传教士们的想象力。先编一套合情合理的神话故事,再耍几个戏法骗骗没见识的愚民,来几次降神场面,格外敬业的还会找江湖客去东大陆走私点活鬼族来。
到这,让民众信教这个步骤就基本完成了。
有些对死后世界不是那么了解,还有些了解又强行让自己不了解的,抓着宗教描绘的死亡幻梦在现实世界苟延残喘。
宗教们就很贴心,不管合不合理,它们都与时俱进地在自家神话世界观里进化出与生者世界十分相似的冥界,进而衍生出纸钱送葬等文化。
妖族平民们时不时听一耳朵亡灵小故事,幻想一下亲朋好友死后爽歪歪,反复咀嚼着这点幻甜聊以慰藉,看不到头的苦日子也能勉强过下去。
祁访枫听到这就大彻大悟了:她说怎么杀神这么阴间的文化也能飞快传播开,原来是妖族的奇妙匹配机制如此。
她又有些困惑:“我这一路过来,怎么没见有人来传教?”
……但凡有人来,她多少有个印象也不至于刚刚想不起来,挨连泽一顿冷脸。
连泽默默看着她,祁访枫一拍脑袋,又开悟了。
她打着杀神旗号来的,官方大教,威名赫赫,这群有自知之明的民科野教肯定不敢来当显眼包。
说着要听宗政王室内幕,可事情都聊到这了,祁访枫实在忍不住偏离目标地问:“那裘罗没什么势力大点的宗教吗?”
连泽说:“有,但几十年前把自己玩死了。从那以后,裘罗只剩遍地的野生小教派。”
国主娘娘的眉毛挑起来了,她喃喃道:“玩死?这群神棍自己信了?”
“娘娘明鉴。”连泽说。
……
最开始,宗政王室只把教派当□□工具来用,立了个官府教派无妄殿,下面还有各种野蛮生长的民间小教派。
但无魔世界都能出那老多成就斐然的方士,名利都让他骗来,极端点的公主也骗来,再极端点的练到身形似鹤形,自己还是个皇帝。
妖族这一块也是绝不多让。
宗政王室每年派人传教,传着传着就把自己忽悠瘸了。
凡俗的富贵是不够的,得长生不死,生生世世都享富贵才好。可妖族的世界又是那么残忍,长生的上升通道就在那,她们这些小鲤鱼过不去龙门,望洋兴叹呀!
她们实在修不到长生不死,就开始臆想着死如生一般。
可现实依旧那么残忍,明晃晃地告诉她们,你死了,就是腐尸骷髅!得天地滋养才成无灵无智的行尸,又要有那么极端的运气夺天造化,才能成鬼族。
先不说那万分九千九,且先按万一论。万一,真成了鬼族了呢?
娘娘,王上!万不可就此打住幻想,还得细思,还得深挖,你且想想,富贵哪去了?若留住富贵,你还得享有它,就不能当个纯血的鬼族,否则华服在身美酒在口也无法心生喜悦,那长生的意义是什么……
温声叙述的雀妖顿了顿,话锋一转:“娘娘可还记得,当年樗尤王做的恶?”
祁访枫问:“哪一件?”
连泽就忍不住笑了:“献祭。”
……
宗政王室开始修陵墓,大修。
修得死人穴比活人窝富贵,国境十室九空。
国主要修,皇子郡王要修,宗室们击鼓传花似的修过去,把裘罗挖得经不起地震。
修完了陵墓,宗政王室就开始根据那套教义理论,大举祭祀。
“……修陵墓的工匠乃至王室宫人,大多都被活祭在陵墓里了,这些人的尸体还被摆成正在生产生活的样子。”连泽说,“宗政王室以为,她们这样就能增加陵中活气,模糊生死界限,待自己入陵时就可以于死中生,永享富贵。”
娘娘沉默了一会,叹口气道:“骗术海了去,到底自欺欺人是最高明的。”
连泽说:“这是六十年前的旧事。事实上,在宗政王室大兴活祭的第三年,就有人受不了了。她的名字为宗政王室所忌讳,如今只传下一个代称:玄阿姒。”
“玄阿姒是被活祭的一员,她临死前发出诅咒,宗政王室作恶多端,必会自食其果。”
她死之后,因为生前是铁匠,死后的尸骨也被固定成了熔铸铁水时的姿态。尸体在裘罗王的陵墓中日日高举锻锤,时刻准备着为贵人锤锻宝剑。
而那位裘罗王薨逝后入陵寝,那座墓室的陪葬阴室里,忽然飞出了一把通身漆黑的剑。
民间就有了传闻,说那把从墓室飞出的黑剑,是亡宗政的鬼。
国丧次年,先王忌日,宗政王室出生了一位古怪的皇嗣。她不哭不闹,脸色青白如死人,浑身冰冷,接生婆都以为这是个死婴。
就在国主哀恸不已,要为爱子再修陵寝风光大葬时,死婴在棺材里哭了。
“那个皇嗣,就是如今的宗政敏。”
自棺中鬼哭后,宗政敏在王室中的地位极其微妙。也是从那之后宗政王室信奉的教派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消亡,中高层教徒个个死相惨烈,仿佛被野兽撕咬过。
众人忌惮她,想杀她,又害怕她,就把她赶去为先王守灵。
美其名曰守灵,其实是让她素衣镣铐,披发赤足,终日在墓室祷告赎罪。
“有人说,她就是铁匠施下的诅咒,宗政王室亲自诞下的苦恶之果,罪孽的化身。”
她确实也为宗政王室带来了灭亡。
不仇琬屠戮宗政氏时,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
芭蕉别院中,衣冠素净的宗政敏正向不仇琉行礼。
不仇琉刚应付完死了继承人来找她大吵大闹的氏族家主,此刻只开门见山道:“你困住过定安军,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再把飞旌军给我解决了。事成之后,本王会为你请命封侯。”
宗政敏低眉顺眼地应了:“多谢郡王,只是这法子有是有,就是难免阴损……怕是有伤天和啊。”
不仇琉摆摆手,随意道:“天和岂是如此不便之物。你只管让旭华在这块地上长长久久的,别的不重要。”
宗政敏“诶”了一声,低着头退下了。
一到府中,她就看向幕僚,笑道:“阿梨,过来吧,郡王吩咐了事呢。”
俞丏梨正趴在桌上,懒洋洋地翻书。听了呼唤,她就提着单薄的纱裙,轻巧地跃过去,赤足踩在地上。那乌油油的发辫垂在肩头,点缀着一朵朵鲜花,越发显得肌肤滑腻,面容清丽鲜活。
她说:“又要去当将军了?唉,可别再掘河堤了,我万不想再被淹一次。还是檀郎以为,捞你很容易?”
“阿梨爱我,我当喜不自胜。”宗政敏说,“只是这话有失偏颇,分明是你让我挖的。”
俞丏梨也不看她,只兴致缺缺地低着头,观赏自己水葱似的指甲。她说:“咱俩那是天打雷劈的东西,谁也别贬谁,就这么过着吧。”
宗政敏就翘起嘴角,轻声道:“再怎么天打雷劈,阿梨也是我的好幕僚,咱们再寻思个主意,给望青人处理掉。”
“我有个主意。”俞丏梨说,“只看你舍不舍得自己的祖宗。”
宗政敏笑道:“祖宗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
祁访枫听完了宗政敏的出身,只问道:“她会术法吗?真会诅咒术吗?”
连泽愣了愣:“这倒没听说。”
“那那个玄阿姒,她就只是铁匠吗?她有什么神异血脉,比如有没有人说过她是巫女,或者从前干过祭祀这种活吗?”祁访枫又问。
连泽稍稍冒了一身冷汗:“……也没有。”
祁访枫点点头:“那就持保留意见。”
国主想,她还得做个预案,防止宗政敏也来点灵异方面的阴招。大体上是不怕的,毕竟她的士兵信杀神,可以王牌对王牌第对冲一把……
她说:“张天华呢?让她去军中宣传一下,就说杀神煞气重,鬼怪不侵。”
连泽完全愣住了,她抬起袖子在额头上点了点,拱手领命离开。
祁访枫又问圣通王:【“她是你说的那什么天生巫女不?”】
圣通王见鬼道:【“我又没见过她!”】
祁访枫就有点嫌弃:【“说好的无所不知呢?”】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哦。”】祁访枫说,【“那要是我能见着玄阿姒的尸体,你能不能分辨一下这点?”】
【“……能。”】
祁访枫点点头:【“那就这样,退下吧。”】
圣通王有点无语:【“你把我当什么了?”】
祁访枫原本没注意,她当摄政王当久了,自然带着点上位者颐指气使的习惯。一听圣通王抱怨,她忽然就起了促狭的心思,坏心眼道:【“你想做什么?”】
圣通王就不说话了。
【“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