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幕

　　八月的尾声，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着夏天最后的告别。

　　空气里弥漫着湿热，傍晚的风偶尔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悄悄预告着季节的流转。

　　距离江沉砚北上前往A大报道的日子，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

　　这天傍晚，霞光漫天。

　　江沉砚站在书咖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旁，目光落在窗外被染成金红色的街道上。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近半个小时，面前桌上放着两杯饮料，一杯是林屿听喜欢的奶茶，杯壁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另一杯是他自己点的美式，几乎没动。

　　他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依旧，但侧脸的线条在暖色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深邃的眼眸里敛着难以化开的沉郁。

　　当林屿听推开书咖的门，带着一身室外微热的空气走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道熟悉的身影。

　　江沉砚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转过了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那沉静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光，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深沉。

　　“沉哥。”林屿听小跑着过去，声音带着点轻喘，脸颊因为走路而泛着自然的红晕，眼睛亮亮的，“等很久了吗？不好意思，老师稍微拖堂了一会儿。”

　　江沉砚摇了摇头，动作自然地替他拉开椅子，声音低沉平稳:“没有，刚到。”

　　他的目光在林屿听脸上停留了几秒，注意到他鼻尖细微的汗珠，将自己面前那杯奶茶往他那边推了推，“喝点水。”

　　“谢谢沉哥。”林屿听乖巧地坐下，捧起杯子，冰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他小口喝着奶茶，然后看向江沉砚，语气带着关切，“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我听说A大那边秋天来得早，而且比宁城干燥很多，得多带些保湿的护肤品和润唇膏，还有厚衣服也要准备好。”

　　“嗯，我妈在准备。”江沉砚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耳，视线低垂，落在桌面的木纹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林屿听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沉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快要走了，有点紧张？”

　　江沉砚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那里面有林屿读得懂的不舍，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他不太明白的挣扎。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着，这沉默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有些滞重。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屿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江沉砚才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艰涩:“屿听。”

　　“嗯？”林屿听专注地看着他。

　　“我……”江沉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林屿听清澈的目光，看向窗外，“我在想……要不要……不去A大了。”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叹息，但落在林屿听耳中却如同惊雷。

　　林屿听猛地怔住，捧着奶茶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杯壁刺激着掌心。“沉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不去A大？为什么？”

　　江沉砚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林屿听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情感，但他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距离太远了。”他陈述着一个事实，声音干涩，“四年，时间也太长。”

　　林屿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看着江沉砚，试图从他看似平静的表情下读出更多。

　　“就……就因为这个？”他轻声问，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又不敢确定。

　　“嗯。”江沉砚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他没有说更多煽情的话，没有抱怨，也没有直白地表达离不开，但这简单的承认和一个“嗯”字，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击中林屿听的心。

　　他知道，对于性格内敛的江沉砚来说，能说出“不想去”这三个字，已经是极限了。

　　一股混合着心疼、感动和坚决不认同的情绪涌上林屿听心头。他放下奶茶，伸出手，轻轻覆在江沉砚放在桌面、微微蜷起的手背上。

　　江沉砚的手背微凉，感受到他的触碰，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沉哥，”林屿听的声音很软，带着安抚的意味，但语气却异常认真，“你不能这么想。”

　　江沉砚抬起眼，对上他认真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林屿听会是这个反应。

　　他以为……他以为林屿听会和他一样不舍，甚至会……有点开心他愿意留下。

　　“A大是你的梦想，是你努力了那么久才考上的。”林屿听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坚定，“那是国内最好的学校之一，你的专业也是顶尖的。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你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他看着江沉砚沉默的样子，心里着急，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点嗔怪，但更多的是为他着想:“我不准你为了我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准。”

　　“不是为了你。”江沉砚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有些生硬，但眼神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他别扭地移开视线，“是……是我自己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林屿听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轻轻晃了晃江沉砚的手，声音放得更软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沉哥骗人。明明就是舍不得我。”

　　江沉砚的耳根悄悄泛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默认了。

　　“沉哥，你听我说，”林屿听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也舍不得你，非常非常舍不得。想到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四年见不到几次面，我心里也很难过。”

　　他顿了顿，继续柔声劝道:“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分开，就放弃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机会呀。A大能带给你的东西，是别的地方给不了的。你去那里，可以学到更多知识，见到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厉害的人。我希望你成为更好、更厉害的江沉砚。”

　　江沉砚听着他柔软却充满力量的话语，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心中的挣扎稍微平息了一些，但那份沉重的不舍依旧盘踞不去。

　　他反手握住林屿听的手，力道有些紧，低声说:“四年……会发生很多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是对距离的恐惧，也是对时间可能带来的不确定性的恐惧。

　　林屿听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他用力回握住江沉砚的手，身体前倾，目光与他平视，语气无比郑重，像是在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

　　“沉哥，我保证，我不会变。”

　　“我会在宁城，好好唱戏，好好准备我的考试，每天按时吃饭，乖乖睡觉，不让你担心。”

　　“你的电话，我永远会接。你的视频，我随时都有空。我会把我每天吃了什么，排练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甚至路上看到一只可爱的小猫，都拍下来发给你。”

　　“沉哥也要一样，要把你在大学里遇到的新鲜事，认识的厉害的人，甚至……哪怕只是食堂哪道菜特别难吃，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他看着江沉砚微微动容的眼神，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四年而已，对于我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它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我们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努力。然后等到你学成归来，或者我考上你那边的学校，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对不对？”

　　江沉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纯净和坚定的脸庞。

　　他的屿听，平时看起来软软的，需要人呵护，但在这种关键时刻，却总是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和理智。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林屿听以为他还在犹豫。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将胸中的郁结都排解了出去。他收紧握着林屿听的手，低声说:“好，我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心。

　　林屿听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才对嘛！我就知道我的沉哥最棒了！”

　　江沉砚看着他开心的样子，眼底也终于染上了些许暖意和纵容。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林屿听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

　　“但是，”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你刚才说的，都要做到。”

　　“嗯嗯！一定做到！”林屿听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

　　“每天都要联系。”江沉砚开始一条条列出来。

　　“好！”

　　“不许不接电话，不许让我找不到人。”

　　“知道啦！”

　　“有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准瞒着。”

　　“保证不瞒着你！”

　　“按时吃饭，别饿着肚子练功。”

　　“你也是，别光顾着学习忘了吃饭。”

　　“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宁城秋天容易着凉。”

　　“你那边更干，记得多喝水，我给你买的润唇膏要记得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叮嘱着，气氛从刚才的沉重变得温馨而絮叨。

　　大部分时间是林屿听在乖巧地应和，江沉砚则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但每一个要求背后，都藏着他笨拙却深切的关心。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书咖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

　　又坐了一会儿，主要是江沉砚看着林屿听小口小口地喝完那杯奶茶，然后才起身结账离开。

　　走出书咖，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路灯已经亮起，在地上投下两人长长的影子。

　　站在路边，即将分别回各自的家。江沉砚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边的林屿听。

　　晚风吹起林屿听额前柔软的碎发，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江沉砚，眼睛里像是盛着星光，又带着明显的不舍。

　　江沉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臂，将他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像热恋时那样热烈，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力量。

　　江沉砚的下巴轻轻抵在林屿听的发顶，手臂环住他单薄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护在自己的气息里。

　　林屿听也立刻伸出手回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味道，声音闷闷地传来:“沉哥，我会想你的。”

　　江沉砚收紧了手臂，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嗯。”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也会。”

　　两人就这样在初夏的晚风中静静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

　　路过的行人投来善意的目光，霓虹灯在他们身后闪烁，构成一幅温馨而略带感伤的画面。

　　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林屿听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才轻轻动了动。

　　江沉砚松开了手臂，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头看着林屿听微微泛红的眼圈，伸出拇指，动作轻柔地替他揩去眼角那一点点湿意。

　　“等我回来。”他看着林屿听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

　　林屿听用力地点点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虽然眼圈还是红的:“嗯！我等你。沉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江沉砚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发，“回去吧，到了给我发信息。”

　　“好，你也是。”

　　看着林屿听一步三回头、最终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江沉砚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浓，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更多的东西。

　　四年。他在心里默念。

　　为了更好的未来，也为了能永远守护那双清澈带笑的眼睛。

　　这短暂的分别，他愿意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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