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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亭惊雷
自那晚受伤之后,侯夫人缠绵病榻,再未能下过床。
两个儿子每日侍奉床前,朱绩喂服药食,观察母亲的气色是否好转。
母亲精神总是不好,兴许是太医用药的缘故,她变得越来越嗜睡,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昏迷。起初两三日内会醒一次,再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能长达十日不醒。
昏睡期间也很难进食,全靠太医拿方子改成药膳,以流食和汤药勉强支撑着。
朱绩和朱望每日守候,等她醒来,同她说上几句话,已经成了他们最大的期盼。
太医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处境,以安睡调理她的元气,将她的身体损耗降到最低,以帮助她顺利度过孕期,若上天庇佑,母子尚有完全康复的可能。
可朱绩很担心,照她这么昏睡下去,说不好哪一天,她就在梦里走了,再也醒不过来。
睡梦中不觉时日过,等她再一次苏醒,已经是八月了。
清晨漫着几许凉意,朱绩见窗外起了风,吹落枝上泛黄的树叶,担心母亲身子弱,吹不得风,便起身前去关窗。
当他关好窗正要转身时,听见身后忽然传来微弱的呼唤:“公绪……”
他满心欢喜回到床沿,探着身问:“是,娘有何吩咐?”
“什么时节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好似过了许多年。
朱绩回答:“昨日刚立了秋。”
她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期待,兀自呢喃着:“离海棠花开还有多久?”
原本朱绩并未深想,只是如实作答:“海棠是初春的花令,少说还有半年。”
“半年……”母亲显得很失望,闭上眼喃喃自语,“太久了,不知道冬天能不能熬过去……”
“怎么会熬不过去呢?”朱绩的笑暖入心扉,“娘你看,酷暑再难熬,不也还是被秋日取代?等冬日来了,春日也就不远了。”
母亲没说话,似在闭目养神。
朱绩知道此时对她的病情而言,求生意志有多重要,如果连她自己都消沉了,身子是不会好的。
他想尽一切言辞,鼓励她振作:“娘想看海棠花,公绪就陪你等海棠花。到时岂止有海棠?人间无数的姹紫嫣红都在等着你,我们带着新生的弟弟一起去看,好不好?”
他提醒母亲肚子里还有孩子,那或许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朱绩真诚的眼瞳,染上月光般温润的光泽:“只有娘平安,他才能平安。”
尚香幽幽睁开眼:“娘并不贪恋时光。”
其实她现在这样,失去了最爱的人,已经生无可恋,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也不过是在拖一日。
“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不想食言。”
即便那个人已经不会来,她也想独自去赴这场誓约,代替他,最后再看一眼盛开的海棠,此生也就无憾了。
朱绩望着她,感受到她的哀伤,没再说下去。
吃了些东西,母亲又睡着了。
这一次,又不知何时会醒。
朱绩心事重重,拿出了那只锦盒,站在床边细看。
他完整展开丝帕,由于岁月封尘,绢面已经泛黄,但依稀能看到帕子一角绣着精美的花朵。
朱绩印象里,母亲从不做针织,她也说过自己不善女红,所以这花应该不是母亲绣的。
淡粉色的花,碧绿的叶。
指尖轻轻抚过绣花的纹理,朱绩不由得陷入沉思。
想到母亲方才问起海棠花,恍然有所顿悟,不禁低语:“原来这丝帕上绣的是海棠花。”
他抬起头,望向沉睡的母亲。
这是陆都督的遗物,对娘而言,想必也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朱绩心想着,小心翼翼将丝帕叠好,放回盒中。
随后,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连同锦盒,一起放在母亲枕畔,靠内侧,用褥角遮盖隐藏。
他默默在心里祈祷:陆都督,你是我娘的精神支柱,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她度过此劫,平安无恙。
如果陆逊不在了,至少还有他的信物,能代替主人继续守护着她。
翌日,朱才和朱纪来到府上探望,朱绩亲自接待两位叔父。
朱氏是江东望族,这两位叔父,才是朱家嫡亲的血脉,朱然和朱绩父子都是从施家过继来的。
尽管如此,朱才和朱纪依旧将朱然视作亲兄长,保持着兄友弟恭的家风,他们对朱绩、朱望两兄弟也好,都看成是朱家的孩子一样疼爱。
朱绩向叔父告知了母亲的近况,进而聊起前线战事,二叔朱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提醒朱绩:“你娘的事,最好别让你爹知道,免得他打仗分心。”
朱绩垂首,用平静掩藏内心的煎熬:“叔父说得是,公绪有分寸。”
就是因为知道战事为大,家国为重,才会在母亲受伤这么久,他都不敢写信告诉朱然。
三叔朱纪拍了拍朱绩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你爹临行前托付过,我和你二叔都会帮忙照应,有任何难处,都跟我们说。”
他们还是担心朱绩年轻,禁不住家中遭遇这么大变故,怕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劳心劳力。
朱绩礼貌谢过二位叔父:“叔父们放心,公绪会照顾好母亲和府中事务。”
与此同时,孙茹正在寝室照看姑姑。
方才茯苓给夫人喂药,药液不可避免地滑落嘴角,弄脏了枕巾,茯苓便要替换成干净的。
就在她取走枕巾时,突然惊奇地说了句:“这里何时多了个盒子?”
孙茹顺势看过去,顺手拿起锦盒,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发现正是那晚在门外遇见朱绩时,他拿在手里的那个盒子。
当时朱绩眼神闪躲,有明显的回避之意:“是母亲的旧物,我替她取来收着。”
孙茹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了盒子,看到里面的丝帕和半截沉香。
她本没有什么想法,直到打开丝帕,看到上面绣的海棠花,
这让她不经意想起早些年的回忆,那时她刚嫁给陆逊不久,陆逊有些冷落她,无意与她圆房,她以为那都是战事害的。
陆逊虽是长子,但在他前面是有两位姐姐的,长姐嫁给了名门子弟顾邵,已病故多年。二姐还在。
孙茹作为陆氏长媳,逢年过节便要主持陆氏宗族的女眷聚会,一来二去,孙茹便和陆家二姐熟悉亲近了。
因为孙茹曾在陆逊的旧书中找到一纸残片,上面写着一首诗,最后两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令她尤为在意。
与她结亲时,陆逊已经三十三岁了,按说以他的年纪,和他这么出众的人品,以前从未有过婚事,这点就挺说不通的。
孙茹也不笨,直觉告诉她,陆逊就算没成过亲,也应该有过一段深刻的前尘过往,他心里极有可能,有一个不在一起,却无法忘怀的人。
孙茹时常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女子,为什么没能嫁给陆逊,会不会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坎,在有次和陆逊二姐闲聊时,便忍不住向她打听陆逊年少时可曾有过中意的姑娘。
“夫君年少,有想娶过哪家的淑女吧?”
茶宴上,听了孙茹的疑问,二姐愣了一愣,当即就否认了,说从不曾听伯言提及,有过什么相好的姑娘。
“要是有,我们也不至于为他婚事操心那么久,他都多大了?才终于娶了这一房妻室。”
“那他为何迟迟不想成家?”
“二十岁之前,伯言都在复兴陆家,族里族外,大事小事都给他管,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二十岁始,他专心侍奉吴王,我们也曾劝他早日娶亲,可他总说不急,忙着建功立业,战事连年不停,他心系江东,婚事慢慢地就给耽搁了。”
“真是这样吗?”孙茹不咸不淡地说着,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再后来有一回,孙茹去陆逊二姐家做客,二姐从衣橱取东西时,不慎掉出一块绣着海棠花的旧丝帕,孙茹帮忙拾起,惊叹那花样的绣工真好。
二姐说:“这是你那未曾谋面的婆婆绣的。”
丝帕是陆逊母亲的遗物。
母亲精通苏绣,出嫁前曾是吴郡远近闻名的绣娘,这丝帕同样的样式,母亲照着绣了四块,临终前分别赠给了四个孩子,留作纪念。
二姐想起:“伯言也有一块的。”
孙茹摇头:“我从没见过,许是他收好了,舍不得用吧。”
举着丝帕,二姐便拉着孙茹促膝长谈:“我们娘亲走得很早,她生前最爱海棠花,所以在我们陆家老宅,还留着父亲为她种下的海棠树。”
“很小的时候,伯言便在那棵海棠树下读书,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吴县,但伯言每年还是会趁父母忌日回老宅看看,在海棠树下坐上一会……”
孙茹若有所思:“怪不得夫君喜欢海棠。”
现在的陆府也种了海棠,府邸刚赐下时是没有的,陆逊特意命人在他书房外添置了一棵海棠树。
他在府上居住的时间总是很少,但他似乎很愿意在那棵海棠树下独自待上片刻。
二姐告诉孙茹:“我记得娘亲说过,海棠明丽,却又不争春落俗,是忠贞、永恒的花。”
陆逊五岁丧母,母子相处的时光很短暂。但从他记事起,母亲便同他说过类似的话,并教导他,要做海棠品格的人。
她说:心志坚定,谦恭含蓄,韬光养晦,不争日月,那才是君子。
母亲的告诫,便随着儿时的海棠花,一同烙印在陆逊心底。
孙茹第一次知道,海棠花原来有这么深的寓意。
忠贞,永恒。
好美的字眼。
她神情有些呆滞:“若心上人非眼前人,忠贞反而是坏事了。”
二姐看出她对陆逊的过往有疑虑,有芥蒂,劝她不要多想:“伯言一向是最稳重的人,断不可能在婚姻上儿戏,既然娶了你,对你自然是感情忠贞的。”
可孙茹想的却是,感情忠贞的前提,是有感情。
她未必是刻在他情骨上的名字,对此她早已有心理准备了。
她和陆逊这些年相敬如宾,陆逊从不和她说这些,她也从不敢问。
她一直知道,陆逊是一个把心藏得很深很深的人,除非他想,否则谁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你若想强行闯入,只会令他离你更远。
他性情温润,却又清冷。
像一块未被人温过的玉,总是寒冷的。
孙茹从海水般的回忆里苏醒,感到异常恍惚。
手里的海棠丝帕,和当年从陆逊二姐那看到的,分明是一样的。
然而眼前这块,却是属于姑姑的。
还有这沉香木……
她熟悉陆逊的习惯,知道他最爱的香是沉香,自她年少认识陆逊,就闻到他身上有淡雅的沉香气,很好闻。
婚后,陆逊每次在书房处理公务,孙茹也都会事先为他点上沉香。
所以,她能一眼认出,盒子里放的是沉香。
香木有被小刀削过的痕迹,看来是没用完剩下的。
虽然年份已久,香味淡了,但依旧能看出是上好的品质。
孙茹手捧锦盒,盒子里两件东西,无不叫她心弦嗡颤。
如今一切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陆逊。
难道……
她不禁抬起目光,望向床榻上沉睡的姑姑。
一些答案呼之欲出,却令她难以置信。
她开始细细回忆起从前,陆逊看姑姑的每个眼神。
渐渐地也开始明白,在姑姑为联姻嫁去荆州的那些年,为什么有好几次,会看到陆逊去姑姑的故园徘徊?
孙茹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深深的震撼。
竟然会是你?
很确信。
不愿相信。
无数个复杂的滋味,纠结缠绕心头。
原来我的姑姑,就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而他,也是你的秘密。
可是姑姑,你明明是将我送去他身边的人啊……
“姑姑……”
孙茹轻唤着,不由自主迈开脚步,走至床边。
姑姑憔悴的睡颜,让她深感心痛:“这些事,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只要你当年和我说一句,你喜欢的是陆议哥哥……
我便不会做这场荒唐的梦了。
可是,在那身不由己的年月里,连爱意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就算是高贵的江东郡主,也很难说出自己喜欢的名字。
她不敢,她不能,她知道握不住。
所以那个名字变成了秘密。
珍藏很容易,说穿很奢侈。
孙茹大彻大悟,姑姑和陆逊太像了。
他们都是同一种人。
有些人,越是在感情上忠贞,才越是可怕。
因为他们心如磐石,山海不移,有过年少的心动,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前线战场,接连数日的暴雨打乱了曹魏的行军节奏。
行至石亭,魏军已是疲惫不堪,曹休便下令军队在此处安营扎寨,稍作休整再进兵攻吴。
午夜,魏营沉入梦乡,却忽闻东方天际擂鼓轰鸣,喊杀声拔地四起,山崩地裂似地向营地奔来。
整个魏军大营顿时乱作一团,士兵各处乱窜,“哐哐”敲锣想把睡梦中的大军都叫起来。
“夜袭!来人!敌军夜袭!”
曹休满脸惊愕地冲出营帐,混乱中看不清形势:“何事惊慌!”
士兵回报:“大司马!吴军偷袭我方阵地,正冲我们杀过来啦!”
曹休青筋暴起:“吴兵?这里怎么会有吴兵!”
在他原本的判断里,吴军失去陆逊的指挥,应该都已退回下游防守,等待上面重新安排战略。
可他岂能预料,东吴的三路大军早已在石亭埋伏多日,就等曹休入瓮。
眼看曹休大军开到,东吴全军偃旗息鼓,只等半夜魏军睡下以后,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夷陵决战之夜,刘备大军也是这么措手不及。
雷雨交加的夜晚,九万东吴大军似猛虎下山,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魏营。曹休与手下士兵只能拾起装备仓皇迎战,他们急急忙忙地列阵迎敌,可阵型还没来得及布好,吴军的第一波冲锋就已经杀入营寨了。
魏军准备不足,与蓄势爆发的吴军短兵相接,光在气势上就输了。
曹休见营寨被冲垮,吴军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魏军陷入极端不利的境地,已无法稳住阵脚,他慌忙下令,鸣金率军撤退。
逃至江畔,曹休刚想喘口气,冷不防又有一军突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只是这支队伍有些古怪,清一色未穿甲胄,只一袭轻便的黑色劲装,头带斗笠。
一切的伪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曹休望见敌军队首,一个男人身骑白马,英姿卓然。
他身影透着一种诡异森冷的安静,仿佛正凝视着一群将死的困兽。
曹休不禁眯了眯眸,试图看清马上人的样子,那究竟会是怎样的对手?难道是朱然?
正当他猜想着,一道闪电劈下,撕裂了漆黑的雨幕。
马背上的人,缓缓抬起左手,摘下头上的斗笠,帽檐渐次滑落面庞,露出一双鹰隼般冷厉的眼眸。
曹休在闪电的光亮中看清了那人的样貌,瞬间大惊失色。
“你……陆逊!”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这一支神出鬼没的东吴军,出现了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什么!你竟然还活着!”
陆逊从容不迫,清冷的声音穿透雨雾。
“我活着,看你溃败不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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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查了下资料,发现当时(228年)八月对应现在的月份已经是10月了,所以把季节定在初秋。
【2】海棠花的花语:温和、温暖、苦恋、离愁别绪,它在中国古代诗词里被赋予“忠贞、永恒”的意象,所以最初我一眼就觉得,海棠很适合逊香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