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清晨，季昭想着林君昨睡了一整日滴水未进，一大早就来敲门问他早膳想吃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眼看着人一点点活过来，面上虽没有什么变化，可心里却总算大石落地。
　　林君揉了揉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起身道：“我想吃刘大厨做的酒酿小丸子。”
　　“你这身体才好，能吃酒酿吗？”
　　“那点酒算什么，我真想吃，你去后厨帮我要一份吧。”
　　季昭心想着自己也太少见多怪，就点点头道：“那行，你再睡会吧，我端来再叫你。”
　　等他去而复返，林君也睡足了回笼觉，梳洗完毕。
　　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盅晶莹剔透的酒酿小丸子，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道：“季昭，我好像有点发热症，你帮我去药房取点散热的药吧。”
　　季昭听了紧张地上前探了下他额头，果然是有点热，忙问道：“你这又怎么弄的？”
　　“大概是昨夜里睡觉踢被子，着凉了。”
　　“你说你多大个人了，睡觉还踢被子！”
　　“是我不好，得麻烦你去给我煎服药了。”
　　相处久了，他知道季昭这个烂好人最怕别人跟他道谢，一准儿脸红。
　　果不其然，他应下转身便走，刚要关门锁门，林君就端着酒酿小丸子起身道：“你等会，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去院子里吃。”
　　“你都发热症了，就别去院子里吹风了吧。”
　　“又不严重，我就是想透透气。你要是不放心，走得时候就把院门锁上吧。”
　　季昭只觉得自己的好意又喂了狗，索性嘴硬道：“那随便你吧，反正喝药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完闷头走出院子，哗啦上锁。
　　林君走到石桌旁没有坐下，而是随手将酒酿小丸子放到石凳上，一撩衣袍倚着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席地而坐，此时凛冬刚过，前几日的冰雪也尽数消融，唯独银杏树还秃着枝丫，不太好看。
　　就在下雪的那日，季予兮偷偷溜过来一次，是特意来告诉他已经向谷爷爷打听过了，小叔的思蛊之毒已解，不用再喝药了。顺便还给他加油打气，让他赶紧把身体养好，说自己还等着跟他们一起去长洲玩。
　　他仰头呆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手指捏着勺子舀起一颗小丸子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酒香四溢，桂香甘甜。
　　不由得就让人想起很多旧事。
　　——我这会儿去观澜楼，肯定要耽误上许久，只怕回来肚子就要饿得咕咕叫了，我想吃你烧的糖醋鱼，还有刘厨做的酒酿小丸子。
　　——刘大厨，你做的酒酿小丸子，难学吗？
　　——阿君，我吃你做的糖醋鱼了，味道一如既往地好极了！还有刘厨的酒酿丸子，也有水准啊，这次里面还放了桃肉，增了枸杞甜味，很好吃。就是可惜凉了。
　　——那酒酿丸子是我做的！
　　——我原本想说，阿君做的酒酿小丸子太好吃了。
　　一边回忆他一边用勺子在盅里搅来搅去，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半点桃肉。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方渺定然会骗我，哪有不苦的药。”
　　“真想最后再甜甜嘴巴。”
　　“……不过，算了。”
　　他自言自语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红颈小瓶，拔开塞子向着碗边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仰头饮下。
　　今日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刚打了春，又是一岁初始，万物更生。
　　得知季君妍即将归庄，季予兮早早就在正门口等着。辰时刚过，远远就见一艘大船驶向岸边。
　　她拼命招手，季君妍见离岸边不远，索性抡起巨剑，云飞鹤展跃到码头上，迎面就将跳过来的季予兮抱起转了一圈。
　　“君妍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小丫头，你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礼物呀？”
　　不等季予兮接话，船已停稳，又见一人从船上施然走下，也上前道：“只想你君妍姐姐，不想我吗？”
　　那人一身蓝纹月白绒袍，一头金发束冠半披，面容白皙，神态淡然。
　　“百里叔叔！你也来啦！我都想！”
　　百里卿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只道：“你的生辰礼物，我和你君妍姐姐可是千挑万选的。不过要等检查过你的功课才给你。”
　　本以为是逗着她玩，谁知季予兮脑袋一扬，骄傲道：“那我可不怕，我功课全都做完了！”
　　“你有这么乖？我怎么不信。”
　　“我可是答应了师兄的，他说只要我做完功课就会陪我一起过生辰。君妍姐姐正好你回来了，就跟我一起去吧，你不在剑庄的这些日子里，出了好多事，我得一样一样跟你说。”
　　“可我总要先去观澜楼打个照面……”
　　“无事，小妍你就跟她去吧，观澜楼那边我替你去，正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大哥了。”
　　他看得出季君妍心思不在这里，索性直接给她找个由头，好让她跟着季予兮离开，自小到大，这个丫头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从来半点瞒不住人的。
　　“卿哥哥对我最好了，那我们走啦！大伯唠叨，你找个机会寒暄两句也赶紧溜啊，去汇亭轩找我们。”
　　“好。”
　　说完笑容灿烂的一大一小转身离开，百里卿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走得不快，一路上季予兮把近来这半年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全都告状似的说给季君妍听，听得她脸色漆黑，火冒三丈，只道是自己这趟寻石之旅果然耽搁了太久，才由得小叔叔被小人蒙蔽。
　　说着两人走到汇亭轩院前，却见大门紧锁。
　　季君妍不解道：“怎么锁着门？”
　　“估计是季昭出去了吧……”
　　“他这干的还是人事？！”
　　正发着怒，季昭就端着熬好的药走了回来，一见她俩杵在门口，顿时浑身汗毛倒立。
　　得，又要倒大霉了。
　　“……您二位来了。”
　　“门是你锁的？”
　　“……是……”
　　“呵，你凭什么把林哥哥锁在里面？”
　　“这……”
　　季昭纠结着要不要把事都推到季远珩身上，还没等他纠结完，就听季君妍冷声道：“立刻开门！”
　　“哦好……”季昭急忙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季君妍率先进去，随后季予兮才跟着进来，季昭端着药卑躬屈膝地走在最后面不敢吱声。
　　院子里一切都好，井井有条，季君妍直接便要往屋里走，倒是季予兮眼尖，率先发现石桌后面，倚在树边闭目小憩的林君，欢快跑跳过去道：“师兄！你看谁回来了！”
　　她说着一拍林君的肩膀，就只见他搭在石凳上的胳膊滑下，手中红瓶滚落。
　　季予兮伸出的手僵在他的肩上，半晌才低声的重新喊了他一遍：“师兄……？”
　　无人应他。
　　季君妍见状几步走近，霎时也怔愣在原地。
　　林君合着眼眸，面容恬静，嘴角含笑。
　　她颤着手贴去鼻下一探，等了片刻，才终是肯确认已断了气息。
　　季昭这时也知道出了事，手中托盘落地，汤药碗瓷四溅。
　　三人杵在院子里具是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季君妍先回过神来，当即声音激怒道：“你们守好这里，我这就去剑庐把人抓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夺门而出，半路正撞上赶来的百里卿，见她双目骤然通红，急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去杀了那个混蛋！！”
　　她说着推开百里卿，点足而起直奔侧门马厩翻身一跃，揪断拴着的缰绳，策马朝着剑庐而去。
　　百里卿急起直追，两人马蹄先后赶到剑庐。
　　才一下马，就见季君妍已经杀进院中。
　　众弟子一见她浑身杀气腾腾，上去拦得顿时被撂倒在地，后面的人也不敢上了，急急追着她一起往前走。
　　她步履极快，刚到剑庐主厅，一眼挑见门口站着面生一人，手里端着午膳。直接开口道：“你是楚倾？”
　　“……正是，您是……？”
　　他应了一声。季君妍不等他问完，当即拔出身后巨剑抡起来朝他砸下怒道：“我今日就杀了你给我林哥哥出气！”
　　她这一嗓门声音极大，饶是半个别院都听得见。
　　好在百里卿追着赶到，长剑出鞘，及时上前拦下了她，劝道：“你冷静点。”
　　季远珩听到动静也连忙从屋里出来，抬眼见季君妍满面杀意，不解道：“你发什么疯？”
　　季君妍见到他，气的双唇颤抖不止，一把巨剑砸入地中，砸的地砖纷飞，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刮到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个混蛋！你把林哥哥还给我！！”
　　话音未落，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砸落。
　　见此，季远珩心中猛然漏跳了一拍，像是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二话不说直接推开他们，抢马奔回主庄。
　　他赶到汇亭轩时，刚好午时，烈日当空而照，院中死寂一片，季昭杵在原地，双目无神。
　　他走上前，就见林君靠在树下，季予兮窝在他怀里，哭的已然没了声响。
　　他抬脚向前蹭了半步，良久才张了张口，惴惴不安的轻声喊道：“……阿君？”
　　他终是再也不肯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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